顾常昭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沈士琛似有深意地瞧著他,对他笑了笑,“结束之后打电话给我。
    “
    顾常昭被对方看得有些不自在,“看什么?”
    “几周以前,你绝不会这么轻易地答应我的邀约。”沈士琛凝视著他,若有所思,“你想过这代表什么吗?”
    顾常昭一时之间想到了不少反驳对方的话语,却什么都没说出口,他可以说服自己,那仅是随口答应而已,根本不算什么,但沈士琛却不会吃这一套。
    有时候顾常昭觉得对方远比他还要变态——不,或许该说是疯狂——比如眼前明明立著禁止前行的标志,沈士琛的步伐反而会更加坚定,甚至愉快地加快速度,仿佛对沈士琛而言,愈是不能做的事情愈是有趣,而且富有挑战性,更甚者对方也乐于成为破坏规矩的那个人,不仅如此,对方还要拉著他一起跨过警戒线,这才是他们相处时最可怕的地方。
    沈士琛说过他在追他,顾常昭一直以来都不曾将这句话当真,只认定是对方一时的戏言或者惯常的胡说八道,现在想想,若是那些都是真的,又该如何是好。如果沈士琛至今为止完全不曾欺骗过他,那他们现在的关系究竟处于什么地步?顾常昭曾经以为那只不过是“各取所需”,但如果那不是呢?
    顾常昭想到这里,觉得口干舌燥,只能愣愣地瞧著沈士琛。他有很多事情想问,却全然不知道该如何启齿,他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心底又冷又热,僵滞之中又有些微激动,仿佛是对真相同时怀有期待与惊惧。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一句突如其来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顾常昭在一瞬间内回过神来,“靖容?”
    “真巧。”沈靖容说了一句他先前也说过的话,而后附到他身侧,轻声道:“那个人一直在看你。”
    顾常昭顺著他的目光看去,便瞧见位于餐厅另一头的顾永映正以古怪的目光瞪著他们,继母与父亲处于背对著这个方向的位置,似乎正在交谈。
    “我觉得她很眼熟。”沈靖容忽然道,露出微妙的神色。
    “是你的朋友?”沈士琛挑起眉头。
    “肯定不是。”沈靖容摇头,转向顾常昭,问道:“你急著回去吗?如果不是的话,不如过来我们这边一起用餐。”
    她语气委婉,好像真的只是顺势邀请偶遇的朋友一起待一下,或者聊聊天,然而顾常昭立即察觉到不是那么一回事,从自己原本所在的位置与沈家几人的位置而言,沈靖宽与沈士琛或许什么都没看到,但沈靖容应该是看到了他与父亲争执的情景,明白他或许不想立刻回去,所以才会开口这么说。
    顾常昭有点尴尬,但很快又镇定下来,答道:“好,你等我一下,我去跟他们说一声。”
    既然父亲都已经将来意说得清楚明白,而他也将自己的拒绝完整坚定地表达过了,接下来其实也就没有罔顾彼此的意愿一起用餐的必要;反正都是要吃晚餐,他宁可与自己的朋友坐在一起,而非是面对厌恶的人而食不下咽。顾常昭这么想道,暂且与沈靖容及沈士琛道别,随后走回先前的位置,对父亲道:“既然该说的话都说了,这顿饭我想也没必要吃下去,我先走了,你们自便。”
    顾父闻言露出怒色,正要开口时恰巧服务生送来餐点,顾常昭心知父亲极要脸面,不可能在外人面前失态,索性趁机拿起自己的东西,无视父亲满溢著不悦的脸孔,提前离席,让注定会有的不欢而散提早发生,随后迳自走向了沈士琛等人所在的地方,在沈士琛身旁坐下。
    “怎么又是你。”沈靖宽看到他后一怔,神情虽然不是特别友善,但也没有开口要他离开。
    沈士琛笑了笑,“又没什么不好,如果他今晚本来没事的话,我也会邀请他一起吃晚餐。”
    “每次都要留他吃晚餐吃宵夜,你到底是多喜欢他——”沈靖宽说到一半,仿佛意识到什么,先是看了看沈士琛,又瞧了瞧顾常昭,眉头皱了起来,霎时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顾常昭有点尴尬,但在对方面前还是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而沈士琛则迳自叫来了服务生,让顾常昭点菜,还是沈靖容拉了拉沈靖宽,示意他不要多说,沈靖宽才安静下来,但依旧用那种欲言又止的神情望著他们。
    相较于他的不自在,沈士琛却显得异常自然,时不时替他服务,例如递来纸巾之类的事情,完全没有要避嫌的意思。
    顾常昭知道沈靖容早已看出些许端倪,但他实在不想让沈靖宽也知道这些事。他匆匆吃完盘中的食物,沈士琛笑著婉拒他从皮夹里抽出来的钞票,迳自向服务生递出信用卡付帐,顾常昭只得接受了他的好意,跟沈靖宽沈靖容一起离开座位,跟在男人身后,走出餐厅后往停车场走去。
    就在这时,后方也有人从餐厅里走了出来,顾常昭听见一声带著怒气的“站住”,下意识地回过了头,脚步也停了下来。父亲正以压抑著怒意的神色远远瞧著他,而继母与顾永映就站在父亲身侧。他忽然有点想笑,就听沈士琛道:“那是你的家人?”
    “谁知道。”顾常昭决定无视父亲,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继续往前走,“你对他们很感兴趣?”
    “不。”沈士琛仔细打量著他,而后失笑,“不管怎么看,都是你比较有趣。”
    顾常昭什么都没说,走在对方身旁,将那一家三口抛在脑后,这时却听见顾永映的声音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他一时微愣,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回过头之后,才察觉这句话居然是对著沈靖容说的。不知何时,父亲与继母已经往另一个方向走去,而顾永映却还站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沈靖容静静想了片刻,才开口道:“原来是你啊,第二名。”
    顾永映微怔,随即涨红了脸,“你……”
    “我想我应该没记错吧,不过你叫住我做什么?无意冒犯,但我们真的不熟。”沈靖容从容不迫地道,脸上则摆出了冷漠的神情,那种居高临下的感觉令人全然不知道如何应对,至少顾永映就是这样。
    他瞧见他名义上的继妹僵了一下,艰难道:“你怎么会跟……跟他在一起?”
    “你说常昭?”沈靖容微微扬起唇角,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轻蔑,“我们关系很好。说起来你们的名字很像,我一直不知道原来他有妹妹,不过现在想来,还是不知道比较好。”说完,她像是完全没有看见顾永映铁青的脸色,回过头挽住顾常昭的手臂,故作亲密地往前走去。
    “你在做什么?”顾常昭感到有些荒谬,再说沈靖容平常也不会用这种语气跟旁人说话,怎么看都显得相当刻意。
    “我觉得她应该相当讨厌你,刚好我也不喜欢她,所以就顺口这么说了。”沈靖容微笑,“再说她是我的手下败将,也不是第一次见面了。”
    “手下败将?”顾常昭一怔。
    “是啊,去年的某个全国青少年音乐大赛,我是钢琴组第一名,她是第二名……当时她也是像那样瞪著我,好像第一名原本是她的囊中之物,但是偏偏被我抢了。”沈靖容脸上的笑意淡去不少,“我讨厌输不起的人。”
    顾常昭这才想起来,她们两人同年,学习钢琴又同样是就读音乐班,当然可能在比赛上碰见过,从沈靖容说的话还有顾永映的表现看来,顾永映明显是对沈靖容怀有嫉恨的,他想到这里,下意识道:“原来你也被她讨厌了啊。”
    沈靖容诧异道:“你说反了吧。”
    顾常昭呆住了,不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
    “如果是讨厌的话,她为什么要特地追问我跟你的关系?我又何必让她误会?你没看到她刚才知道我们关系时露出的表情吗。”沈靖容语气轻快地反问。
    顾常昭这才明白沈靖容要表达的是什么意思,一时愕然,“你是说真的?但……这怎么可能?”从沈靖容的言下之意看来,顾永映居然也对同性有兴趣,而且对沈靖容抱持著竞争对手之外的感情,简直令人不敢置信。
    沈靖容泰然自若道:“我也是刚刚才想起来,上次比赛过后,她除了用那种嫉妒的眼神看我之外,还走过来用很僵硬的神态问我以后要考哪一所高中还有联络方式,我当时不想跟她有更多接触,所以干脆随便敷衍过去,手机号码也给了假的。”
    “你……”顾常昭目瞪口呆,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为顾永映是同性恋而震惊,或者该为沈靖容狠狠甩了顾永映而高兴。
    沈士琛与沈靖宽走在前面,没有听到他们这段对话,直到上车之后好长一段时间,顾常昭依旧是一脸恍惚。他完全没料到世界居然这么小,而且自己身边同性恋的密集度竟然高得不可思议,沈靖容跟顾永映就先不说了,沈靖宽肯定是直男,而他跟沈士琛……顾常昭想到这里,不禁望向身旁的人。
    “怎么了?”这时正好是红灯,沈士琛索性望著他问道。
    顾常昭没有回应。他还在想彼此之间的关系到底算是什么,两个异性恋真的会用那种方式宣泄情欲吗?不,与其思索那种事情,倒不如直面事实:沈士琛说不定真的是男女通吃,试图用同性恋或异性恋之类的标签标明这个博爱主义者的性向不仅不够准确,而且也过于狭隘。
    所谓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沈士琛来者不拒,就连穿著女装的他都能接受,甚至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的,可以想见对方的接受层面其实相当广博,顾常昭渐渐开始觉得,沈士琛的性经验若是单论对象,或许比自己想像的还要丰富且多样化。
    感觉到脸上传来的碰触与热度时,顾常昭终于回过神来,惊怒道:“你在做什么,会被看到!”他压抑著紧张回头望向汽车后座,然而后座上早已空无一人。
    “你从上车之后就一直在发呆,完全没注意到我刚才就已经把他们送回家了吗。”沈士琛低低笑了起来。
    顾常昭明白自己闹了笑话,有点发窘,“你笑什么。”他有些恼羞成怒,索性别开了目光。
    沈士琛还在笑,没过多久,便到了顾常昭的住处。停好汽车后,对方若无其事地道:“不请我上去喝杯咖啡?”
    “谁会在晚上喝咖啡啊。”顾常昭白了男人一眼,终究还是拿出钥匙打开一楼大门,无可奈何地让对方进门。
    其实在让对方进入房间的那一瞬间,他就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了,只是被人从后方猛地抱住时,他还是不免吓了一跳,随即挣脱了男人有力的手臂,略微紧绷地回头望向对方。
    “怎么了。”沈士琛不解道。
    顾常昭沉默了一下,“没什么。”
    只要自己这样说,对方就不会追问下去,沈士琛在这种事情上总是很懂得拿捏分寸,这大概也是身为成年人才能有的从容自若,果不其然,对方果然没有追问,而是将手上提著的纸袋交给他,顾常昭默默接过纸袋,而沈士琛早已背过身去,仿佛等待著他。
    这是每次都会有的步骤,也像某种仪式,顾常昭想过,要是没有这几个步骤的话,他可能没有办法与对方接触,不过沈士琛是不是这样,他并不清楚,但他对此并不抱有任何乐观的态度。
    沈士琛递来的纸袋里,装著一套水手服,他穿上后随手打开衣柜,正要找出假发戴上时,却瞧见了衣柜里的情景,那里头至少有三分之一的空间被沈士琛送的衣服占据了,他到了这时才明白过来,即便速度缓慢,犹如蚕食,但对方的存在正渐渐地侵入他存在的地方,纵使是以一种温和平静的方式,对他而言也是相当令人不习惯。
    顾常昭一直以来都习惯于自己的生活中只有自己这件事,陡然多出一个人,不免相当古怪,更不要说这个人总是让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知道对方对他怀有善意,也知道那种热烈的眼神意味著什么,但是他终究无法交付所有的信任,或许是因为生长环境的关系,他向来没什么安全感,而这点也反应在他的人际关系之中。
    在沈士琛之前,也曾经有人想要进入他的生活,比如成为朋友,或者对他心怀爱慕,但是那些人终究都没有被他接受,又或者是在他毫不留情的言语下离去,只有沈士琛得知他的秘密,看出他的虚张声势,最终踏入了他从未让外人涉及的地方。
    如果彼此不是同为男人的话,这简直像是爱情小说里主角坠入爱河的情节。顾常昭想到这里,嘴角微微一抽,戴好了假发,穿上长袜,将头发与身上其他地方整理妥当之后,才回过头对沈士琛道:“好了。
    “
    对方闻言,立即转过头,唇际噙著一丝笑意,朝他走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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