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知道那是伪装出来的,但这对话开始渐渐趋向微妙的方向,顾常昭觉得一阵头痛,终于萌生妥协的想法:要加好友就加吧,大不了以后再封锁对方也不迟。
    这样想著,他与沈士琛交换了手机号码与LINE的ID,沈士琛明显是一副达成目的而颇为愉悦的模样,这点从声音里就听得出来。
    ……这人有病。顾常昭默默想道。
    “对了,昨晚你还好吗?应该没有弄伤你吧?”
    “没有!你又没有——”他气急败坏地说到一半,又因察觉不妥而将那句“你又没有插进来”的后半段咽回喉咙里,转而道:“总之不干你的事。你还有什么要说的?没事我挂电话了。”
    “你不必这么……”沈士琛似乎想了一下,斟酌词句道:“不必这么抗拒我,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就像昨晚,我也没有违背自己说过的话,不是吗?”
    因为这句话跟先前的戏谑与促狭都截然不同,顾常昭一时也安静下来。对方说的是真的,不管昨晚沈士琛作过什么,都是经过了他的同意,而顾常昭现在的态度,除了出于无可避免的尴尬之外,其余都是他个人的缘故,跟沈士琛没有半分关系。
    “不是因为那个。”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最终干涩道:“我不习惯这样。”
    被人关心也好,与人共享秘密也罢,甚至是那种羞于启齿的亲密接触,从来没有人对他做到这种地步,虽说这或许只是个错误,但是昨夜感受到的温柔与热度都不是假的,顾常昭既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该如何看待这整件事,沈士琛适才的言行表现没有任何错误,只是顾常昭无法在一夕之间适应彼此改变的关系与距离。
    “没关系。”沈士琛低声道,“我会等你。”
    顾常昭心头一紧,霎时心慌意乱,“等……等我?”
    沈士琛语气自然地道:“等你能够面对这件事情,我们再谈一谈,或许届时会有下一次也说不定,我很期待。”
    “才不可能会有下一次!”顾常昭下意识地反驳。
    而后沈士琛低低地笑了起来,顾常昭在这一瞬间便明白过来,不管那句话的真实性如何,对方现在只不过是察觉他的紧张所以刻意逗他放松罢了。
    挂了电话后,顾常昭犹豫了很久,终究将对方报出的那串数字存了起来,联络人姓名那一栏则毫不考虑地编辑为“变态”,片刻后又打开LINE,找到沈士琛的ID后按了加为好友,随即顺手点开对方的主页。
    沈士琛LINE的头像是他本人的自拍照,明明没有近视却戴著闷骚的黑框眼镜,背景是无人的走廊,那种仰角拍摄的照片怎么看都只能用自恋形容。他面无表情地想著,又记起有一件事要问对方,刚才在电话里问不出口,索性用文字发问,也能减少尴尬。
    顾常昭一边想,一边打字道:“昨晚你带来的衣服怎么办?‘’当然是送给你。‘沈士琛回得迅速。不等他表示异议,一串文字又浮现在萤幕上,’宝剑赠烈士,红粉赠佳人。那件洋装与你相得益彰。‘后面没有附上任何表情符号,但顾常昭就是能想像手机那头对方脸上仿佛兴致盎然的笑意。
    这句话完全让人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总觉得要是认真回应就输了,顾常昭索性已读不回,采取冷处理的方式对待。无论如何,终于解决了一桩烦心事,他也松了口气。
    隔天,顾常昭独自来到车站,坐上火车返乡。车窗外的风景愈发熟悉,逐渐接近那个他住了十多年的地方,他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感受,总之不会是愉快。
    因为距离不算远,抵达时大约是在中午,顾常昭在车站附近的速食店随便吃了午餐,便乘上公车,前往疗养院。踏入疗养院后,顺著熟悉的路线来到病房,与看护阿姨打了声招呼后,对方便识趣地暂且离开,说是过一会就回来。这几年来,顾常昭经常在假日时过来看望母亲,看护也是习以为常。
    顾常昭在病床前拉了椅子坐下,床上的女人如同沉睡著,双目紧闭,面色平静,一如过去十余年间的情景。他年幼时对此还不懂,只知道母亲睡著了不肯清醒,后来才明白不是不肯,而是不能;即使还活著,却像童话里吃了毒苹果的白雪公主一样,沉睡不醒。
    这十几年来,除了顾常昭之外,仅有母亲娘家的亲人毫不间断地前来探视,但外祖父母在几年前相继离世,如今会来看望母亲的,也只剩下他一个人了,父亲除了担负医护费用之外,几乎不曾过来探视。
    起初顾常昭也觉得古怪,但在父亲将所谓的继母与继妹带回家中,而他无意间听到他们两人的对话后,顾常昭便什么都明白了:早在母亲出事之前,父亲便与外头的女人有了瓜葛,甚至生下了孩子,如果不是发现了这件事,平常开车一贯遵守交通规则的母亲不至于会受到过多刺激失去理智,最终意外导致交通事故,成为植物人,在病床上躺了十余年都不曾恢复意识。
    在窗台下听见继母哭著澄清当时并非故意向母亲坦承彼此的婚外
    情,也不知道这么做会令母亲发生意外,而父亲温声安抚继母,并宽慰她那并非她的过错时,顾常昭恨得咬牙切齿,由此也明白对方带进门的并非继妹,而是货真价实同父异母的妹妹。
    他在心中悄悄恨著他们,却无能为力。
    母亲娘家家境平平,两位老人并无余力负担医护费用,父亲碍于名声而维持著母亲的生命,两人至今也未曾离婚,即便继母早已进门,但旁人对此多是称之为美谈,说父亲至今也未到法院诉请离婚,还维持著妻子的医护照料,虽是另组家庭,但也是仁至义尽。
    只有顾常昭知道,父亲这么做,完全是为了自己的名声,并非为了母亲著想,也不是为了作为儿子的他。更甚者,他年幼时还曾被禁止探视母亲,后来年纪大了,才能依据自己的意志行动;他与父亲表面上相敬如宾,实际上也不存有多余的亲情,父亲待他如待公司下属,非严厉苛刻不能形容,对待妹妹却是宠溺包容毫无要求,这样的差别待遇令他早早便对所谓的家人死心。
    顾常昭在病房里待了一整个下午,又向看护询问过母亲的近况,得知近期情况之后,才无可奈何地起身,搭上公车回家。因为是假日的缘故,家中的其他人都在,继母看到他时神情怔了怔,但很快便摆出温柔的姿态,殷勤地询问他晚餐想吃些什么,他不咸不淡地敷衍过去,迳自上楼回房。
    晚餐时,同父异母的妹妹顾永映也露面了,她今年国三,跟沈靖容同年,但却截然不同,仍有几分孩子气,对于对她母亲向来冷漠以待的顾常昭也没什么好脸色,只是看在双亲的面子上才没有立刻转身离开。父亲没有说话,时不时向继母询问家中的事情,气氛沉闷得近乎不自然。
    顾常昭神情紧绷,一个字都没说。
    他当然知道,平常他在外地求学时,这一家人吃饭的气氛绝不会如此沉重,毕竟继母温柔感性之余也总是带著笑容,相当擅长调节气氛,只是这时顾忌著顾常昭而没有随意开口,这一点跟他的母亲全然不同。
    母亲发生事故那一年,顾常昭已经开始记事了,对母亲也还残留几分印象,比如坐在钢琴前挺直的背脊,沉静无波的面容,还有淡然矜持的性情……每一点都与继母大相迳庭。
    当年发生事故的真相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除了当时继母与父亲的对话之外,他不曾找到更多线索,但顾常昭确定继母面对他时是心虚的,几年前被年幼的他一再顶撞时也从来不敢回话,甚至无法直视他,当然这也可能是某种苦肉计,毕竟一次两次之后,父亲便出于偶然“巧合地”撞见这个场景,随即严厉地斥责了他,而继母自然不可能为他说话。
    那对母女都很擅长这种事情,在跟他起冲突时先一步摆出乖巧顺从柔弱无助的模样,这样一来,谁不会可怜她们?至少顾常昭的父亲对此从未察觉,又或者是察觉了依旧不愿清醒,因为这个缘故,顾常昭年幼时常因出言不逊而受罚,直到察觉父亲永远不可能站在自己这一边后,他便再也不去刻意挑衅,自讨苦吃。
    顾常昭想到这里,放下了筷子,礼貌而疏远地道:“我吃饱了。”
    语毕,随即起身将自己用过的餐具放入厨房流理台,转身上楼。他察觉二楼转角处的房间门没有关上,不禁走了过去,踏入室内。
    看得出来,里面那台钢琴被维护得很好,至今仍没有任何陈旧或损坏的迹象,顾常昭凝视著钢琴,光可鉴人的表面上映出自己的倒影,想到顾永映每日都在继母的敦促下坐在这里练琴,手指长时间抚摸母亲的所有物,心中的不悦便愈发深重。这台钢琴明明是母亲的嫁妆,那个男人明明是母亲的丈夫,却都被另一个女人心安理得地接收,尽管继母至今都未能得到名分,但她早已是这个家毋庸置疑的女主人。
    “你在这里做什么!”
    蕴含著一丝怒气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顾常昭回过头,“什么?
    “
    站在门口的顾永映没有说话,只是用戒备的目光望著他,那张与其母极为相似的脸上带著明显的警惕。
    顾常昭忽然意识到对方其实并不知道那件事,一时不假思索,嘲弄的言语便脱口而出:“你每天都坐在这里练琴,难道不知道这是我母亲的嫁妆?”他顿了顿,意识到什么,讥讽地笑道:“你是怕我弄坏你的钢琴?别傻了,这根本不是你的东西。”
    不管怎么说,他与顾永映即便关系疏离,也确实是在同一个屋檐下共同生活了十余年,起冲突也并非一次两次的事情,自然知道对方的软肋在什么地方。果不其然,顾永映立即涨红了脸,脸上急怒之余又有诧异愕然。
    顾常昭感到索然无味,淡淡道:“你高兴把这台钢琴当成你的东西也无所谓,不过,不是你的东西终究不是你的,假的永远成不了真的。”
    顾常昭这话意有所指,因为父亲与母亲至今都未曾真正离婚,顾永映的身分自然相当尴尬,继母可以不顾一切地待在父亲身边,他那
    好名声的父亲却不能在这种情况下承认顾永映非婚生子女的身分或者
    在法律上收养对方,所以顾永映身分证上的父亲一栏始终是空白的。
    在外界看来,顾常昭的父亲充其量是对这个继女相当疼爱,甚至不惜让对方改姓,知道他们是血亲的人其实少之又少,顾永映自己或许也不太清楚,但却隐约明白这件事并不适宜公开讨论。
    顾永映闻言,脸上青红交错,羞愤之中又隐有惊怒,像是受到极大刺激,霎时走到他面前抬起手,正要动手时,手腕便被他扣住了。
    “我听说你去年参加过什么全国钢琴大赛?”顾常昭冷笑,“尽管动手,你用哪只手打了我,我就把你那只手的每一根手指都折断,反正你喜欢打人,不能弹钢琴也无所谓吧?”
    顾永映猛地抽回手,怒气冲冲又不敢置信,“你……疯子!”
    虽然这么骂著,但顾永映终究不敢再动手,顾常昭明白对方是忌惮他说到做到,心中不由得感到可笑。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顾永映的顾忌远比他多,所以不敢与他起冲突,而顾常昭便不一样了,除了长年不醒的母亲,他早已没有什么可以失去。
    顾常昭冷漠地扬了扬嘴角,转身离开了琴房。
    琴房内似乎传来了东西被重重摔到地上的声响,但顾常昭一次都没有回头。
    翌日早上,顾常昭在所有人起床之前便离开家中,又去母亲的病房坐了几个小时,才离开疗养院,坐上火车。回到居住了将近三年的城市时,已经是夜晚时分,顾常昭走出火车站后,想起母亲的现况,忽然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茫然。
    从出车祸时到现在,都已经过了这么多年,顾常昭其实也不敢再存有多余的冀望,但从看护的口中得知,母亲的情况似乎只能用每况愈下形容,再这样下去的话,恐怕……他不敢再想下去,恍惚地在红灯前停下脚步,站在人行道上,车辆与光影在眼前匆匆掠过,他却什么都无法思考。
    “……你在这里做什么?”
    熟悉的嗓音在耳际响起时,顾常昭愣了一愣,慢慢回过头,沈士琛站在他身侧,手上拿著车钥匙,脸上带著惯常的笑容。一瞬间,他几乎感觉到空气变得僵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呆呆地望著对方,僵硬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刚好路过,就看到你在这里站著,绿灯了也不走。”沈士琛凝视著他,似乎有点不解。
    顾常昭抬眼望去,灯号果真不知何时变成绿灯,正在倒数时间,片刻后又恢复为红灯,身旁的行人也纷纷停下了脚步。
    “没什么。”如果是平常的话,顾常昭大概会想也不想就摆出尖锐的态度,不过现在的他实在是太疲倦了,连一个字都不想多说。
    沈士琛似乎察觉了他的寡言,微微一怔,才又开口道:“你吃过晚餐了吗?”
    “还没。”顾常昭惜字如金。
    “那就一起吃吧。”沈士琛语气轻松地道。
    “不用……”顾常昭才想拒绝,就察觉自己的手被人握住了,男人强行拖著他往前走去,趁著绿灯越过了马路,往夜晚中仍一片明亮的街道上走去,他呆了呆,才如梦初醒似地叫道:“喂,你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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