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不颓唐。
    沉稳宁和。
    有足够的微笑与胸怀包藏风雨,也有足够的肩膀和脊梁再经沧桑。
    他要做一件事。已在做这件事。
    便必会披荆斩棘,无路造路,走到最后一步。
    所以他不会死在这里。只不过在巨鸟伸展双翼,携风卷沙而来的当下,他无比明白,他还不是当年的男人。
    他无法如当年的男人般,手起刀落,镇服异兽。
    就因如此,他也才分外明白,这般的自己,该如何才能活下来。
    有人以生求死,便有人以死求生。
    不死到绝处,如何绝处逢生!
    他要命,就必得先舍命一搏!
    连以命换命的最后希望都舍弃!!
    付云中昂首,扬眉,眸中是再无遮掩的精芒。
    满眼飞雪,舞作春来。
    烟雨尽散,漫天星辰,飞火连城。
    指尖剑气转而自四肢百骸流泻盘旋,缠绕包裹,染了一身万里归云的蓝。
    付云中盯死巨兽,一如巨兽盯死付云中。
    重明鸟再次振翅,悍然而下!
    周身剑气陡升,付云中抬手振腕,一触即发!
    却乍然听见一直不曾出声的巨鸟尖声一鸣!
    虽然尖、响,鸣叫得突然,但并不骇然。
    依然叫绷紧躯干的付云中惊讶疑惑得差些浑身一抖。
    因为这一鸣,不但亢奋热切,更在里头多了些惊喜、怀念、乃至撒娇般婉转的味道?
    付云中愣住,真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印证一般,重明鸟欢快地扑腾起一双巨翅,忽上忽下地挂在付云中身前空中,内收了锋利的爪子,还一抓一抓讨好似的勾着,扇起满面沙尘,都快把付云中埋了。
    付云中被风沙扑得咳了几声,眯细眼睛,好好看向面前这只莫名其妙坏了脑子的巨鸟。
    这么仔细一看,又愣了一愣。
    除了付云中,谁又能发现呢。
    这率先挺进沙漠的第一组队伍中,只有付云中少时见过真正的重明成鸟,也见过真正的重明幼鸟。
    付云中笑了。怕也只有他见过真正的重明活鸟,和重明死鸟。
    面前巨鸟头部赤毛中,夹杂眼周一圈白毛,忽叫付云中想起,少时见过的重明幼鸟,不是赤头黄羽,而是白头黄毛的。
    异兽体大,生长便缓,幼鸟一出生便有小童大小,数十年才能长成。
    而眼前这只巨鸟,体格已近,却还算不上成鸟,眼周白毛便是例证。
    付云中看着巨鸟又大又圆的眸中热烈的喜悦,怔忡了好一会儿,眼底一亮,“啊”了一声。
    他终于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却突地苦笑了。
    笑得眼眸迷离。似是被逼着记起了最不愿忆起,却也最不可能忘却的过往。
    自然是十二年前于此处的境遇。但若只是与师父于此遇险,也不至于叫付云中宁可将之埋葬在这沙漠深处。
    不过一瞬间。
    小付云中看着高冠银发的男子手执长剑,衣不沾血,眼眸洒淡,神容温柔,嘴角轻勾,蔑视尘寰。
    不经意间,却发现一只跟在成鸟之后的幼鸟,也被男子剑气所伤,自空中坠下,栽在小付云中身前不远处。
    虽久历磨练,孩童本性未泯,又见是只与自己体格差不多的幼鸟,小付云中未及思索,已往受伤幼鸟奔去。
    蹲在幼鸟跟前,付云中看着幼鸟头顶一侧几近横至咽喉的新鲜伤口,一转眸便是幼鸟不谙世事,突临大难的绝望双眼,饶是短短时间已见惯重明尸体的少年亦是不忍心,回头想为幼鸟求情。
    这一回头,恰对上男子同时回转的目光。
    少年尚未开口,男子一眼,便已明白了立于幼鸟跟前的少年恳切的眸子。
    小付云中却是刹那心惊胆战。
    他无法确定。是否有那么一个迟疑之后,男子瞬间阴冷的眸光。
    依旧是手执长剑,衣不沾血,飞袖半空。男子身上的黛衣金线,映着剑锋虹芒和刺目日头,在满目苍凉,遍地血尸正中央,光影分明地剪出一张再记不清,或不愿记清的面容。
    在苦笑吗。在怜惜吗。在无奈吗。
    小付云中只能清楚记得,男子剑指长空,再苦笑、怜惜、无奈,亦不剩丁点的不忍心。
    再然后,付云中便不大有印象了。
    只晓得,自己竟还留了条命在的。
    是过了多少时候呢。
    十五岁的付云中立在同样染血的夕阳里,捧着一醒来便被塞于手心的钱袋,失神一般回头望。
    一望无际,百里黄沙。
    身后不远处,被一剑剖开肚腹的巨大尸首。
    赤头,黄羽,喙爪锋利如刃,侧身躺着,早失声息的成年重明鸟。
    尸首肚腹里头,是分不清早已冷却,还是尚在流动的鲜血,绵延至少年身后,一个又一个蹒跚爬出的,小小的,黑红的脚印。
    已不是昏厥前,男子斩杀大量重明鸟的修罗场了。
    死亡的腥臭气息仍包裹全身,浓烈得令人作呕,少年却恍若无感,血污发丝间空洞的双眼盯着巨鸟尸首,喊出他这辈子第一声的:“……爹?!”
    一剑开腹,藏他于内,只能是谁所为。
    异兽胸腹只得这般大小,藏下了正拔高长大的十五岁少年,便再藏不下另一个成年男子。
    黄沙呼啸,无人应答。
    突地回头向前疾奔,迎着残血夕阳失魂落魄大声呼喊,少年泪眼婆娑,重复的还是那么一字,爹。
    付云中这辈子的第一声与最后一声“爹”,都扔在毛乌素沙漠了。
    多少年了,付云中宁可相信,挡在受伤幼鸟跟前的少年是代替了幼鸟,承下了男子的一记“错杀”。
    抑或男子是要以此为戒,教训少年抛却不必要的仁慈。
    此时对着已届长成的重明鸟,脑中却又想起不久之前,飞星与爱侣笑闹时无心的一句,青尊就是为了斩尽重明,深入沙原。
    心头一阵冷,一阵沉。
    飞星,或者说百姓们传言的,并没有错。
    当年男子的确与少年道,异兽为害人间,他要于此斩尽杀绝。
    付云中也想起沙关之前,银发高冠的男人拉起少年的手,阳光下英俊而灿烂的笑容直耀眼得模糊开去:“来,带你去见见,和你名字一样的大鸟。”
    如今的付云中不禁苦笑。
    再不愿承认,也不是没有想过。
    他这个“重明”,是否也是当年青尊意欲斩尽的其中一个。
    付云中周身万里晴空般的归云剑气已渐次收敛,抬手。
    巨鸟不大明白,眨眼扑腾着,退了退,还是分外乖巧地往前一凑,任付云中触及颈侧的羽毛。
    碰,撩,抚了抚巨鸟头顶一侧几近横至咽喉,早已愈合,只留了些印子的疤痕,付云中如何还不确定。
    “……没想,传言中凶悍噬人的异兽,原是如此有人情。”付云中轻拍了拍巨鸟的头,在巨鸟轻快的鸣声里微笑,眉目温柔,“好久不见了。当年最小的一只……怕也是如今这世上,最后的一只重明鸟。”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六章
    众人耳语纷纷,都在焦急等待。
    连第三队人马都已到达绿洲,第一队人马却迟迟不见身影。
    飞声抬头,眺望。
    目光所及,是已被沙原吞噬大半的绿洲,和隔了片沙尘,高高耸立的一圈塔楼岗哨。
    此处绿洲原也是水土丰满之地,城镇云集,如今只剩了连片的屋架子,若不是来往商客及云墟弟子常年修缮,以作歇脚整顿之地,怕也早成沙土了。
    全无遮挡的沙原。夕阳即将消失于另一头的天地。
    飞声深锁的眉头便更沉重了。
    一旦入夜,别说遭了不测的寻常商队,哪怕装备精良的正规军队,都要万分小心,才能在沙漠腹地安然躲过骤冷的温度、环绕的野兽,乃至流沙的威胁。
    哨卫们及第一组队员亲友师徒们都翘首以盼,不少性子急的年轻人已然爬上塔楼,与哨卫们一同极目远眺。
    飞声一眼,便能见着塔楼上头小晴、飞崇等付云中手下崽子们惴惴不安,四处张望。
    飞声忍不住回头,看向绿洲中央,保存最为完好的院落楼房。
    云墟诸尊随第三组人马已入内整顿了好一会儿。若再无消息,必也会分头出动,寻回失踪人员了。
    只不知是什么时候下令。
    干涩风沙,吹得人心愈加焦躁。
    正想着,忽听得一阵骚动。
    飞声看回塔楼,见着夕阳余晖中冲着绿洲及另一头沙原蹦跳挥手的少年们,和耳边同样焦急等待的云墟弟子们雀跃的笑声:“回来了!他们回来了!”
    搬送伤员,安顿百姓,谁都瞧得出第一组带队的七名重字辈师伯师叔个个神容疲惫,各自带伤,仍坚持先让普通百姓及应试弟子们接受救治。领队重烈师叔更是声音沙哑,指挥来往。
    于绿洲等待许久的云墟弟子早有准备,立时上前相助,可见了这零落得简直凄凉的场景,仍不免唏嘘。
    百姓们随身携带的财货自不必说,仅剩了四分之一,连人都只剩了一半。
    幸而云墟弟子虽有负伤,总也尽数抵达。
    仅少了个未入云墟关门,倒也算得上云墟人的人。
    飞松、飞流和鸢儿黛兰两两扶着重伤的飞宏与飞星,站在飞声身前。鸢儿与黛兰早已哭红双眼。
    飞松面色苍白,递与飞声一个厚实锦囊,沉声开口,亦是嘶哑,显是在沙漠中呼喊多时:“……虽不知详细,但定是师父救了我们。他和异兽一同消失,留了一地七零八落的东西……能找回来的我都收着了,但这个,我想,还是要交给大师兄保管。”
    语毕,飞松松手。
    飞声面容未变,只是抬手打开锦囊的动作禁不住地僵。
    顺着开口方向,一件闪着银辉的小巧物什滑溜而出。
    的确该用厚实锦囊包裹。轻轻一滑,便差些割破飞声手掌。
    细看,才知是把小刀。远看,顶多是把掏耳勺。
    银白,黯淡,干净,哪座千年古墓里起出一般。
    仅小指长粗的刀身,却有着一弯明眸般水润的锋。
    看似温柔纤弱,实则极锐极悍,还连个刀鞘都没有。
    飞声脸色霎时煞白。
    飞松未曾见过,只能猜。他猜对了。
    但飞声是见过,甚至碰过的。
    这才是付云中真正的防身兵器。虽然不盈一握。
    几乎跟了付云中一辈子,极少用到,一用,便是以命换命的最后的兵器。
    付云中却将它也舍了。
    飞声刹那便懂了。
    明眸小刀的主人,要以死求生。
    连以命换命的最后希望都舍弃。
    飞声一直以为,迟早有那么一天,这把小刀会划出一道秋水明眸般漂亮的锋芒,被付云中握着扎入他飞声的心脏,抑或由他反握,刺入付云中的胸膛。
    却没想到,那一天尚未来到,明眸小刀便被它的主人抛却在了荒芜苍凉的沙漠中央。
    它的主人,或许也不会有再次握住它的机会了。
    鸢儿与黛兰已哭得有些痴了,愣愣看着,还是自塔楼远远奔来的小晴边跑边惊呼了一声:“呀!大师兄你的手!”
    话音未落,飞声不自觉紧握小刀,血流不止的手掌被迫松开,原是被不知何时走至近旁的明恩大力扣住了手腕。
    飞声回神。
    明恩随之松了力道,对众小辈道:“你们往别处帮忙去吧。”
    众小辈相视,应诺散去。
    飞声看向明恩。
    明恩自飞声手中抽出小刀,面容一如既往,冷峭得风云不动:“关心则乱。你忘了,他是谁了么。”
    飞声眸光一跳,半张唇。
    明恩抬眸,看着飞声:“他本也不该是你当关心之人,不是么。”
    飞声皱眉,垂眸,终不语。
    “上回还来阻我,这回若我不在,你岂不是要当着小辈的面冲入沙漠寻人了。”明恩不知是轻笑还是轻叹,拿了手上本为救治伤员而带着的纱布,低头,替飞声擦去掌心血污,“他不会死的。他的事儿还没完。就算你死了,他也不会死的。”
    ――――
    绿洲中央,保存最为完好的院落楼房。
    云墟诸尊随第三组人马方入内整顿。
    剑尊、武尊、文尊、丹尊齐集礼尊下榻小院中。
    本为商讨定夺明日挺进沙原深处之事,然因第一队人马至今未至,而转为商讨如何折回救援。
    还是一贯的模样。礼尊大智若愚,剑尊端坐静听,武尊侃侃而谈,文尊点头称是,丹尊到场就好。
    议定入夜便分头寻人,也用不了多少时候。
    待众人散去,礼尊最后对江见清招了招手。
    江见清走近老人。
    老人道:“凌峰师弟他……这一路,没有为难你吧?”
    江见清笑了:“嗯,上次虽因青禾之事有过刁难,但其后便因诸大事暂缓于后,还没找我算账呢。对了,还没谢过礼尊安排,让我和你们一组。可苦了重霄,也不知有没有被武尊为难。”
    江见清本是少年,有话说话,不知为何甚是信任礼尊,便更直来直往了。
    老人慢吞吞地笑呵呵:“哈、哈、哈,小仙子脑子好使着呢,不必担心他。”
    房中,只剩了老人背手而立,拾掇自半途捡来的一株翡翠珠。年纪大了,就跟小孩儿似的,嚷嚷着说好可爱,非要挖来带回城中,侍从无法,只得随他。
    为防风沙,窗户开得小,木棱都快朽了,几近虚掩着,只能叫人斜着看见里头老头儿微微驼背的一角身影。
    斜着看进里头的人隐身在两屋之间狭仄阴影里,瞧见里头安然无恙的老头儿,微微舒开露在遮面破布外头的眉眼。
    察觉什么,往阴影里一靠,贴在墙角,只收敛锋芒的眸光放缓节奏,转向院门口。
    自然是有人来了。
    一道脚步声。
    清清白白,干干净净。丝毫掩饰都不屑的脚步声。
    一个人。
    白皙若雪,眉目如画,一见之下,便印象深刻。
    星眸弯弯,睫毛如羽。分明未笑,照样实在很好看。
    重霄。
    他笑也好,不笑也好。看你也好,不看你也好。都是清透纯粹,全没有半分掩饰。
    此时的重霄自然是未看向角落里偷窥之人的。
    角落里偷窥之人上下好好打量了美人一番,没忍住,轻轻松了口气。
    重霄没事。一点儿打斗痕迹都没有。
    看来沿路听见第二队平安到达,未曾遇险的消息是确实的,带队凌峰似乎也并未刁难小师侄。
    再抬眼,却愣了一愣。
    重霄仍是未看向他。
    重霄,整个儿不见了!
    偷窥之人心头一紧,暗呼不好!
    因为他是重霄。缠绵病榻的小时候就得了凌霄轻功真传,行走无声,神出鬼没,吓着了同龄师兄弟不知多少次。
    而他是自小看着重霄长大,被吓着最多次的付云中。
    哪怕用破布蒙了整个头脸,付云中都能立即明白,这种时候,只会有一种可能。
    念头未落,连抬头搜寻重霄身影都不曾,霎时转身,往墙角阴影深处躲去。
    拔腿,转身,一步,两步。
    第二步脚尖落地,脚跟尚在空中,眼前一片墨云,腾空而下。
    黛衣,白靴,高冠。
    云纹染底,银线描边,珠玉镶嵌。
    腰间一块半个巴掌大小,以整块青玉镂刻而出的篆文令牌,昭示着年轻主人与飞声同样,甚至比飞声更为尊贵,仅次于诸尊的地位。
    白皙若雪,眉目如画。
    ――重霄!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七章
    云墟建成已久,传统诸多,体制严密,小弟子白衣青带,随着阶位提升而大致改作白衣玉带、青衣玉带、青衣高冠,直至黛衣高冠。
    即便同属高位的黛衣高冠,也是按照尊位增加黛色及金银绣线的配比,以至于礼尊经常抱怨,一出席大场合便只得从里到外一身黑不溜秋,人老了又瘦小,底下人一抬头,不留神,还以为中央主座里堆着块碳。
    就付云中自己而言,他更喜欢飞声与重霄身上这类,不算极高的高阶衣饰,华贵得够低调,低调得够漂亮。黑里嵌着白,白里绣着银,往云墟城里随便挑个山崖往上一站,风一吹,再光一照,飘飘洒洒,锃亮锃亮,跟神仙下凡似的。
    此时重霄凌空而下,墨色外纱飘扬空中,露出里头雪白衣袍,衬着那张脸,就更好看得神仙似的了。
    但付云中无比明白――要是他在看着眼前这个眸带愠怒的神仙发呆,他自己也好去做神仙了!
    手脚比脑袋快,重霄未落地,付云中足尖一点,已倒退一步。
    重霄掌风未至,付云中侧身一避,堪堪躲开一击。
    躲闪之间,重霄动作愈加飘灵迅捷,付云中苦不堪言。
    付云中忍不住想,幸好小时候和重山一起将身体不好的重霄当女孩儿似的护着,隔三差五切磋武艺也是逼着重霄锻炼身体,虽彼此都与当年不可同日而语,但至少对重霄的习惯路数还是信手拈来。
    也幸好重霄是来拜见礼尊,并未携带兵器,更幸好众人忙于他事,小院里只剩个重霄,而重霄似想要暗中生擒可疑人物,并未开口呼喊,若不然单一个重霄,都能缠着付云中八百年甩不掉,何况如今云墟精锐齐集于此,天下谁人敢以一人之力相抗?
    可哪怕如此,付云中要如何脱身?脱了身,要如何及时混入云墟弟子之中?脱不了身,又要如何解释破布蒙面浑身可疑藏身于此?
    重霄见来敌武功深不可测,攻势更猛,步步紧逼。
    付云中本就是半猜半测勉强躲过,这会儿更是险象环生。
    被重霄逼入阴仄死角,一挪,差些脑袋磕在身边墙上,一退,差些一脚踩空摔一跤,一转身,差些一鼻子扣在挂在墙上不知多少年的大铁锅上。
    付云中惊得一哆嗦。还好擦了一鼻子灰地贴身避过,不然真得顶着锅盖被小师弟暴揍了。
    正庆幸,只听脑后细声,回头时正见着被他碰到的铁锅颤了几颤,与墙壁擦出咕咕闷声,滑脱铁钩!
    付云中大惊,眼疾手快,赶紧抢步扶好。
    要真叫这么大只铁锅子落了地,跟个人在这儿扯着嗓门喊来人没啥区别了。
    扶稳铁锅,付云中却只更惊!
    他忘了,还有个极少出手,武功却绝不比云墟几个顶尖高手差多少的小师弟在!
    重霄白皙纤长,病弱似的指尖此刻只余精干凌厉,路数急转,直冲空门而至,候着付云中送上门去!
    付云中应急当下,一时大意,手腕使力,将手中方端稳的大铁锅“吭”地一声闷在了墙壁上!
    这么一声,不大也不小,叫两人都愣了一愣。
    两人境地,本也只得这么一愣,或说一顿。
    却又紧接着一顿。
    因为随着这一声“吭”,从屋里头传来软绵绵,慢悠悠,有气无力,偏还带些兴致的另一声“咦?”
    屋里头,只有一个人。一个老头。
    听见这一声,两人是真一愣。
    付云中愣着,估摸着是被吓到了,也跟着轻轻“啊!”出了一声,随即猛地住口。
    屋里头静听动静似的,随之又是一声老头儿隔着墙壁的“哎?”
    付云中猛地看向重霄。
    而重霄拿“有你这么傻的刺客吗”的眼神瞟了付云中一眼,攻势转瞬再起!
    付云中这会儿是真不管了。
    他管不了了。
    他撒腿就跑!
    急退、急转、急冲,光明正大冲出暗角,直冲向老头儿的房门!
    ――要是屋里老头儿喊一声“救命”或者“来人”,付云中八百辈子都别想全身而退了!
    唯一的办法,就是趁着慢半拍的老头儿没来得及喊,扑进去扯了破布告诉老头儿他不是刺客,他是付云中。
    至于之后怎么解释,水到渠成,现在没空操心。
    可付云中刚一脚踩在窗户外的石板上,全身刚被日头烤得些微冒汗,他就真不用操心了。
    因为他忽又听见屋里老头儿慢悠悠的一声:“……这小草儿果然可爱得紧!”
    付云中脑门一紧,嘴角一抽,斜眼一望,正望见身侧几近虚掩的窗户里头,老人背身而立,专注赏花。
    咦,哎,这小草儿果然可爱得紧。
    付云中想,这老头儿也果然可爱得紧。可爱得叫人想一头撞死他。
    付云中自然也没那个功夫去撞。这一次,他总算记得,身后还有个缠着他八百年甩不掉的重霄!
    苦笑,回身。
    回身之前,已然出手。
    未曾出手,已然隐隐带起龙吟之声!
    付云中不专武学,略显瘦削的手腕、手掌、手指,直至连筋续脉的分毫皮肤,都似在刹那碎成粉屑,旋即凝成钢铁。
    银白剑气,直冲重霄面门!
    恰见得重霄同时同刻抬臂,出手。
    极然相似的两道银白,交错而过,直逼对方颈项要害。
    只这一瞬间。
    一瞬间,两人剑气同时醇厚浑圆,化作龙吟。放眼云墟,能做到的,不过几人。
    一瞬间,颊上破布被剑气掀去,露出付云中风尘仆仆,容色却淡然的面孔。
    付云中知,只能叫重霄掀开这破布,才能了结这场缠斗。
    他已了结了。在破布离面刹那,贴在重霄颈侧的指尖已悄然停顿。
    重霄却不。
    一瞬间,重霄指尖剑芒陡而转蓝,自付云中颈侧激芒一跃,划出月华一弯!
    皮肤撕裂的闷声。
    付云中震然,怔然。
    他略显呆滞地看着重霄算得近在咫尺的眸子。
    他知道,重霄在破布掀去的一刹,已看清了付云中,认出了付云中。却不曾住手。
    彼一刹那,付云中亦看清重霄突转冷清的眸底,无动于衷中一丝丝自责懊恼般的痛。
    是因了数个时辰前方回忆过一遍么,猛然又叫付云中想起,十二年前为救重明幼鸟,而受男子一剑时,男子剑指长空,再苦笑、怜惜、无奈,亦不剩丁点的不忍心。
    付云中忽然想,男子当年的目光里,原就是这般,无动于衷中一丝丝自责懊恼般的痛。
    为难解的迷局,还是为自己的无能。
    付云中不明白。
    当年的他不明白,如今的他也不明白。
    他只知道,此时此地,同样目光的重霄,用的是杀招!
    多少次,付云中用凌厉的试探来警戒飞声,就是为的让飞声不至于不明不白死在自己的疏忽里。
    而现下,重霄轻而易举,便能在付云中愣怔的疏忽里,取下付云中的首级!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八章
    重霄却也停手了。
    指尖堪堪停在付云中颈侧。
    碰触都未。不过剑气一划。
    骤而清晰的磅礴心跳声中,付云中终于省起颈项尖锐而细长的疼痛,和自疼痛处汇成一线,静静滑落的灼热液体,以及停顿在颈侧极近处,重霄指节间稳稳跳动的温暖脉搏。
    付云中看着重霄。
    重霄的目光却已转向两人身侧,几近虚掩的窗户里头,背身而立,专注赏花的老人。
    付云中没有动。继续看着重霄。
    直到重霄顿了顿,垂眸,再顿了顿,终于看回付云中。细细看了眼付云中颈上伤口,歉然一笑。
    付云中明白,重霄方才一招,停得比他慢了一拍,究竟仍是试探。
    与自己方才做的原是一样。
    不再掩饰,发动剑气一刻,便是付云中故意自曝身份。
    自曝了身份,才能放心故意让重霄靠近,放心故意留了空门让重霄揭去破布,放心在破布被揭后及时收手。
    而重霄却更是在付云中面前无所顾忌地幽蓝了指尖剑芒,分明看清认出了付云中却不曾住手,又在叫付云中见血之后悠悠收手,对着付云中,歉然一笑。
    诚挚得照样清清白白,干干净净。
    本就停在付云中颈侧极近处的指尖还小心翼翼地贴了贴伤口附近,似在心疼地说,疼么。
    付云中只得苦笑了。
    他想,重霄试探得比他深,比他狠,比他险绝。
    若有必要,重霄会不会不吝于先割下他半个头颅,以达目的,反正事后接回去就成了。
    但这试的,又是什么?
    付云中没有回头。一墙之隔的老头耳背,浑然不觉外头闹腾,依旧自娱自乐。
    付云中想起,重霄是主动请缨,单枪匹马,分入凌峰带队、简直龙潭虎穴的第二队。
    付云中又想起,云墟城外,斑驳夜雨中,白皙若雪,眉目如画的人自三十二骨青纸伞下缓缓出声,要他付云中尽量孤身一人。
    简直要让付云中以为,戏台的刺客,突来的沙匪,又或者眼前人也只是利用了那所有的人,和一个付云中,只为来看一看,试一试,探一探,若付云中与重霄有难,墙里头的老人家会有何反应。
    就结果而言,重霄出乎意料地并未在第二队遇上麻烦,而即便付云中遇险,甚而与他就在老人窗户外头自相残杀,老人家什么反应都没有。
    所以重霄动了怒。哪怕眸光一片清静。才有了那一丝自责懊恼。
    所以重霄让付云中见了血。
    而哪怕见了血,老人家还是什么反应也没有。
    付云中这才发觉,重霄的眸子,原不是清溪流水,而是古渊深潭。
    只是这古渊深潭沉淀得已没了颜色。映照的,不过是青天白云,悠悠苍狗。
    才成了清清白白,干干净净。连波光粼粼都忘却在长空另一头。
    付云中的眸子却突地染了波光。
    因为重霄就这么拿指尖小心翼翼贴了贴付云中颈项伤口,弯腰,凑近,开口,替付云中吮去颈上血痕。
    付云中几乎不经意一颤。
    唇齿热度,舌尖触觉,伤口刺痛,搅和一处。
    像极两只同窝而出,失了依凭,荒野中相依为命,互舔伤口的兽。
    轻柔细致。
    一下,一下。
    不知怎的,付云中忽无声笑了。
    这一笑,浑身憋着抖,引得重霄都抬了头。
    付云中还在无声笑。
    看着重霄,眼底便多了许多怀念般又带了些取笑的温柔。
    都是在重霄几岁的时候呢。付云中不是没替重霄洗过脸,搓过泥,揉过脚,包过伤,舔过血。
    付云中想,重霄果是认出他了的。
    不但认出了付云中,也认出了重明。
    这才对付云中龙吟而来的剑气无动于衷,才愿意为付云中吮去血痕。
    付云中想着,又皱眉无声叹了。
    虽说感动,但此刻的付云中是真的风尘仆仆。满头满脸满身的黄沙,又跑了晒了打出了一脑门汗,混在颈项黄沙里头,连付云中自己都觉着脏兮兮,满心替小仙子似的小师弟不值起来。
    自好小好小的时候起,便白皙若雪,眉目如画,小仙子似的小师弟。
    说还不好说。
    个么只好傻笑了。
    也不是,全然没有涟漪的。
    重霄看着又笑又叹的付云中,不知看没看出来付云中在想什么,也只是又微笑了。
    本就搭在付云中脑后的指尖抚了抚付云中颊侧,道了一句:“抱歉。”
    声音极轻。也就两人之间的耳语。
    被这般的人看着,这般的笑对着,心中再有猜度,都好似自作多情。
    付云中又觉得,他什么都不明白了。
    还什么都不明白,也都无所谓了。
    说完那一句,重霄便转身,走了。
    而屋里头背身而立,专注赏花的老人,终于传出一句:“外头的,谁呀?”
    付云中也终于回头,对着窗户,笑道:“我。”
    老人赏的,真不能算花。
    手里一株拿碗临时作了花盆,载上的碧绿碧绿的小绿珠子,名唤翡翠珠。
    云墟人都晓得,老人最喜欢这些野生野长,生生不息的小东西了,哪怕不好看。何况这翡翠珠一串绿铃铛似的小巧可爱。
    付云中也不急,就听着老人絮絮叨叨,在那儿念着花儿草儿的,半天没问到付云中跟着的第一队是出了什么事。
    好久了,付云中酸溜溜地摸了一把鼻子,发现自锅底擦来的黑灰还在,赶紧又擦了几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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