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借你们一间客房使。”
    “请便。”耿鸣哲站起身,朝屏风后的檀木门走去。“走时别忘了付银子就成。”
    ――奸商。
    我愤愤地瞪了那个背影一眼,弯下身,把跪着的燕柳抱了起来。
    燕柳任我抱着,在我怀里慢慢阖上了眼睛。他这生着蛇鳞的身躯虽然庞大,却极轻,摸上去软绵绵地像是蛇一样。这个认知让我背上生出几许寒意,赶忙加快了步伐。
    成天使着遁形的技艺跟在我身边,想必是很累的吧。我把他放到床上,将他那已经残破不堪的衣物尽数除去,伸手在他遍布着细鳞的手腕和腰身上来回描摹着,低声问:“你是什么时候跟在我身边的?”
    “不是很久……”他那金色的眸子黯淡了一下,“不过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
    我的手停滞了一下,又重复覆上他那冰冷的身躯。他虽然就在我眼前躺着,可我却感受不到他的存在,只能用自己的热度在黑暗中探寻。他半点活人的气息也无,连呼吸都有些微弱,仿佛随时都要断掉一般。
    我点上灯,端了盆温热的水来为他擦身,一点点将那些泥垢擦去,露出那半张清秀的年轻脸庞来。他安静地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说,依然还是当初清冷的少年模样。
    我克制着不去看他那只妖异的金眸,将湿润的巾帕一寸寸擦过他的蛇鳞。他的鳞片长得并不整齐,胡乱地分布在后背、腰间和双腿,在烛火下闪着幽绿的光芒。擦拭的时候,我的手指碰到一个微小的突起,那是一角翘起的细鳞。我犹豫了一会儿,伸手想要把它按下去,又试探着扯了一下。
    “痛……”燕柳在我怀里皱起了眉。我连忙收回手,用温水在那个地方安抚般擦拭起来。
    这些鳞片,果然是连着他的骨肉。
    待我将他那半边人的身躯以及蛇鳞都擦拭得十分干爽后,燕柳闷闷地开了口:“……我很难看,对吗?”
    他看着我的眼眸,好像在看那里面的自己怪异的倒影。我摇摇头,搂过他的肩膀道:“哪里的话。”
    脑海里浮现出不久之前,他在断崖上让我看他的画面;他坚持着不肯出现,许是认为自己将要死了,许是不想让我看到这丑陋的一面。诚然,燕柳这个样子着实有些可怕,可我好歹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知道这世上有比外貌更为宝贵的东西。“柳,不要想东想西了。”我抚摸着他腰背上的鳞片,努力使他放松下来,“我要你。就算你全然变成了蛇的模样,我也要你。”
    屋子里的灯火烤得人暖洋洋的,很快带来一阵酣然的倦意。
    燕柳枕着我的腿,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已经多久没有睡过好觉了?我望着他正常的那半张脸出神地想。
    夜半,我悄然下床,到了闵兰和我共住的那间屋子。窗外的月亮已经快要近乎于纯圆,稀薄的月影透进来,越过轻纱落在里面的人身上。闵兰正在夜色中安然地睡着,枕旁放着一本书,身侧留着半边枕被,就像一个等待着丈夫归来时不小心睡去的妻子。
    我垂头看着他,半晌轻轻拉起他搭在胸前的手,在他细腻的指腹上缓慢地打着圈。那上面没有鳞片,没有硬茧,是真真正正的、王爷的手。
    我起身出去,敲开了娘的房门。
    娘并没有睡,挑灯在那里坐着,凝眉沉思状看着眼前跳跃的烛火。“娘……”我唤她。
    “儿子,娘是不是很过分?”她没有回头,仍是看着眼前的烛火,悠长地叹了口气道,“明明是我把他害成这样的,却又朝他发脾气。他已经活不久了……本应该让他更高兴些才是……”
    听到娘低下来的声音,我慌了。“娘,有什么办法可以救燕柳?”照她这么说,现在的燕柳随时都有丧命的危险,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在我面前死去。
    “没办法。”娘淡淡地道,“那未成形的蛇咒会一直蚕食着他的身体,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
    闻言,我反倒平静了下来。“真的一点余地也没有了吗?”我加重语气,紧紧地盯着她。
    她漫不经心地拿起桌上的一把烛剪,将燃着的烛芯剪短了一些,又支着下巴在桌前坐下来,凝视着眼前的烛火。“……有倒是有。”半晌,她颇为自嘲地笑了笑。
    我闻言松了口气。只要有,就还不算太糟。
    “如今这天下,只有两个人能救他。”娘抱着肩,眉头蹙起又松开,慢慢地开了口:
    “一是血螨蛊师。”
    我猜到了。
    “二是他徒弟。”
    我沉默了。
    她说罢便又坐回桌前,抄起烛剪剪烛芯。
    我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开口道:“我现在写信,托驿站的人送到京城。”娘听罢眉一挑,眯着眼睛看我道:“你就这么肯定那个林照溪会帮你?”
    我默然不语。那个传闻中的血螨蛊师和娘是仇人,断然不会救她的徒弟;既然他不会,那身为他徒弟的林照溪似乎也没什么理由救燕柳。
    但凡我身边的事扯进了林照溪,就会变得复杂起来。我不敢去想若我写了这信,林照溪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嘲笑,不以为然,这还是其次,若他以此来逼迫我回去,我也不得不从。
    “不论如何,先试试吧。”我这么道。
    第二日,我们一行人离开耿家,去往江州城外的驿站。
    我递上邮符要了两匹快马,填好排单,目送着送信的草头小官飞奔至京城。
    如今,漂泊在外的妹子找回来了,本以为凶多吉少的年轻爱人也回来了,闵兰、燕柳、知赏,娘和她身后粘着的蓝正辉,还有我的儿子琼儿,所有人都在我身边,我却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到底是缺了什么?
    我想不明白,便也不再想它。
    本来填好排单后我们就可以动身去云南,谁知娘却决定留在这江州城的驿站里过个简单的中秋。驿站里的官员都十分热情,并未对我随行的诸多家眷感到不满,对娘的决定也都纷纷表示赞同。也是,就算他们不惮我头顶上的乌纱帽,也得看看知赏的身份,看看娘在江湖中的地位。
    我想想便也妥协了。已经耽搁了这么多时日,不差再耽搁这两天;好久没团圆过,偶尔一次也是极好的。
    八月十四,我默默地坐在石头上看夜空中那轮浑圆的月亮,余光瞥着知赏和蓝正辉在一旁比试。
    “江湖人不拘小节,上次那事,就当它过去了吧。”知赏颇有些江湖儿女的风骨,一笑泯恩仇,和那个知道她是公主后便变得比兔子还畏缩的蓝正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蓝正辉忌惮着知赏头上的公主金光,连出招都极为谨慎,生怕一个不小心伤了他,被皇上一怒之下诛个九族。
    ――这点倒是他多虑了。真诛九族的话,还不得把我也一并诛了。
    那两人打得热火朝天,我觉得有点无聊,便打着哈欠准备回去睡了。
    这座驿站颇有些年头,似是哪个朝代的遗物,一代代下来被不断地修葺,外围的石墙上尽是斑驳的古老气息,我走着走着便生了观赏的念头,顺着里面的小径走上一遭,顿时觉得轻松了许多。
    待我绕回去时,原先在空地上比试的两人已不知去向了何处,燕柳坐在我方才坐过的石头上,一身蛇鳞在月下闪着诡秘的幽绿。
    “嫣王殿下。”他朝某个月光未能照到的黑暗角落看去,哑声道,“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微凉的夜风中,闵兰从角落里走出来,虽然穿着寻常百姓的布衣,华贵之气却不能被掩饰分毫。“……你还是要走吗?”闵兰坐到他身边,月光下的脸庞看起来有几分寂寥。
    我迟疑了一下,便寻了个隐蔽的角落躲起来,既能看到他们两人的模样,又能听到两人的谈话声。闵兰不会武功,自然没有发现我的存在;而燕柳现在的视力和听觉都大不如从前,也没有发觉。
    “走?我舍不得。”燕柳低笑一声,声音仍是十分沙哑,“若是可以,我还想一辈子躲在暗处看他;即使死,也死在没有他的地方。可现在被他逼出来,我便没有任何余地了。这般丑陋的面目,连我看了都感到厌恶,怎好让看惯美人的他日日相对?所以即便舍不得,我也得走了。”
    我看着燕柳密布蛇鳞的那半张脸,心不可遏制地刺痛起来。
    “你这是何苦……”闵兰叹道,“找不到你的时候,他成天都恍恍惚惚,食不下咽;好不容易找回来了,你却还想着离开。他喜欢你,你又何必对他这么残忍。”
    “是,他喜欢我,也喜欢很多其他的人。”燕柳对着月光,伸手抚上了自己脸颊上的鳞片,“少我一个,并不缺什么。”
    闵兰一愣,他又道:“我在他心里,一定没有嫣王重要。”
    我远远地看着那两个人,靠在身后高大的石墙上,视野有些模糊。
    原来燕柳也是会妒的。他一直极为清净,极为冷冽,我原本以为他不会在意这些;可我错了。这天下,哪有人会甘心和别人分享自己的爱人。
    “你错了,我们是一样的。”闵兰站起身,纤指点点自己,又指向他,“我,你,他以前的那些,他以后的那些,都是一样的。”
    “永远,都只是被他喜欢的程度。”闵兰说着,眼里有几分黯然。
    燕柳那只金色的眼眸收缩了一下,嗤道:“嫣王真是大度,甘愿和别人共享自己的夫君。”
    他这话的语气极为不屑,讽刺的意味也很分明,可闵兰却恍若未闻,只是道:“想知道为什么吗?”
    燕柳没说话。
    “于我而言……我倒更希望他喜欢的人多些,陪着他的人也多些。”
    闵兰这话说出来的时候,远处的我和燕柳都一并愣住了。
    闵兰叹了口气道:“当初我离开他,就已经打了永不相见的主意;可走远了我才发现,我还是想在他身边,哪怕那心意是罪。”
    “我从幼时起,就能深刻地记下他的一举一动,记得他对每个人的好。我一直安静地看着他,看着他身边的过客。每个人都接受着他的好,每个人却都在要求他对自己更好;可是他们不知道,他看起来没心没肺、花心风流,却始终都是最痛苦的那一个。”
    “闵玉,我的皇兄晋王,你应该知道他。”闵兰看着燕柳道,“景郁只爱这个人,无论是以前还是以后,无论他是生还是死。”
    “只有他喜欢的人多一些,他想皇兄的时候才会少一些,那痛苦才会稍缓一些。”
    “我舍不得让他时常想着皇兄痛苦,所以我宁愿他多喜欢别人一些。”闵兰说着,转身去看那个包裹在蛇鳞里的人,“你舍得让他痛苦吗?燕柳。”
    燕柳始终一言不发。
    “现在我所要做的事就是,保护他,守住皇兄的秘密。若他知道了真相,一定会承受不住的。”闵兰喃喃地。“我得保护他的心,就像你保护他的身一样。”
    ……
    ……
    夜半,我在昏黄的烛火下摆弄着一些残碎的纸张。
    那天闵兰把灵图的簿册撕成碎片后,不知是出于什么意思,我吩咐了耿府的下人在打扫时把这些碎片收集起来。
    我一页页地拼合着,一页页地读着,总算从那些破碎的字句中,找到了有用的讯息。
    ――我终于知道灵图口中的真相是什么了。
    他说的对不起我的事,并不是对我隐瞒他和闵京的关系,也不是怂恿我去接受闵京好使他脱身,而是――闵玉之死的真相。
    闵玉是怎么死的?
    我恍然又记起了那年的腥风血雨。
    早在很久以前,我和闵玉都是少年时,闵京已被西林党折磨了很久。闵京在那时觊觎上了我,但究竟是怎个觊觎法,没人知道;可多疑的闵玉却觉察了出来,二话不说的主动请封,抛下我到晋地去了。
    后来,闵玉变成了两个。作为替身的闵玉在晋地揭竿而起,而真正的闵玉则戴着面具,和季勋夜夜侍奉闵京于龙榻之上,旁敲侧击地给闵京吹枕边风。谁知闵京因为深知西林那药的厉害,清醒的时候警觉性极高,从未让他们得逞过。
    季勋当年还未出海平倭,和闵玉暗地里密谋,平分江山。
    闵玉临死前,手下的将士出了内斗,有个人率先给了他一刀,拥季勋为新王。
    给他一刀的人就是灵图。灵图说,对不起,叔,我若是不给闵玉这一刀,死的人就是我。
    闵玉被季勋折磨地伤痕累累,还在上刑场前遭了侮辱。什么样的侮辱?我并不想知道;还好这一页的纸张,是残缺的。
    当年我曾在闵京的寝宫内手刃季勋,原来这便是我为闵玉的复仇了。
    我把这些拼合在一起的碎片架到烛台上烧掉,原本激烈跳动的心静如止水。
    闵玉他是我的爱人。
    我只想让他停留在最干净的样子。
    他在我心里,一如当初。
    ……
    闵玉在晋地的确有个相好叫雨燕。灵图说,那姑娘生得极平凡,极像我。连性子都十分相像。只是这姑娘成过亲,还和之前的丈夫有一个孩子。
    这个孩子的父亲是谁?
    孩子的父亲叫白水莲,是个伶人。因着我和他的糟糠之妻有两分相似,他便对我生了兴趣,跟着我从晋地到京城,和我度过的那些年里究竟有几分真情,谁也不晓得。
    白水莲背着我和别的男人通奸的事,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只有我不知道。
    从没人在我面前提起过。
    谁都知道尚书大人是个专情而老实的人。
    我的确是个专情的人,只可惜我专情的,不是白水莲。
    是啊,我爱的只是闵玉。
    从始至终。
    这真相若是放在当年,我知晓后,必定会抛下一切,随他去了;可是现在,我除了怅然和心酸,已别无他想。
    闵兰,燕柳,他们需要我。我若是这么去了,未免太过自私。
    他们都觉得,我才是那个最可怜的人。
    没错,我着实是那个最可怜的人;我现在活着的意义,都是为了他们。
    闵兰说,他会保护我的心。可我比他想象得要坚强得多。
    ……嫣儿,你也是很痛苦的吧。
    心里这么想着,我继续往下看去。
    灵图一直在为林照溪做事。不知从何时起,他就从一个单纯的小侍郎变成了林照溪的手下,瞒着我,甚至瞒着容渊。
    而雅歌是和他一起服侍闵京过后,把他拉上了香榻;阴差阳错的,闵氏皇朝这一代的大皇子,就成了他宋家的种。
    灵图说,雅歌是林照溪的人。
    我琢磨不透这句话的意思,究竟是林照溪给闵京戴了绿帽,还是雅歌单纯的是为他做事?
    可灵图没有解释。
    灵图本可以早些带着容渊远走高飞,可雅歌有了身孕,生下了他们宋家的子嗣,他便只得待在深宫里,远远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然后与我一起,在礼部做个没心没肺的庸臣。
    翻到最后,纸上的字迹已经有些潦草,最后一句是――
    叔,林照溪是异人,白修静也没你想象得那么单纯;你若是不逃得远远的,不是被林照溪用镣铐一辈子锁在深宫,就是被白修静……
    被白修静怎么样?
    后面的纸张已经残缺了。
    ……
    我走出门,天已是将近黎明的清蓝,明晃晃的金月还在头顶悬挂着。
    中秋佳节,好一番良辰美景。
    月饼糯,桂酒香,无一不令人心醉神迷。
    作者有话要说:
    ☆、93
    不久,我们便到了云南府城。
    布政使和黔国公沐吉在接到先我们一步的御史带来的消息时,为我们举办了一个声势浩大的迎接仪式,其规模之壮观,场面之隆重,让见惯了大场面的娘都不禁咂舌。
    我淡定地下马,在他们铺好的红地毯上潇洒地迈着步子,看着远处波澜壮阔的云南美景,突然知晓了风云得意这四个字的写法。
    然而,现在还不是得意的时候。
    我目光复杂地瞅着在我身旁贼眉鼠眼、一脸猥琐的沐吉。
    说实话,黔国公长成这样挺让我失望的;虽说我不怎么爱以貌取人,可看到美人和丑人的心情,差别还是有的。
    艰难地把目光从沐吉那张猥琐的脸上挪下来,我凄凉地安慰着自己,没准儿他长得丑,心却是善的。毕竟脸和心的反差我又不是没见过,看看以前,那西林党的王悲卿一张老脸多和气啊,谁知背地里却是个阴险狡诈的老狐狸;再看看林照溪,当初也是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
    我停下思绪,又远远地望向沐家华丽的府邸。这沐吉的祖宗和我蓝家的祖宗都是大将军,可他们命好,世袭了个不错的爵位,手里还握着铁券;他们离朝廷远远的来这里当了土皇帝,我们蓝家却战战兢兢地在朝里谋事。思及此,我有些不爽,脚步也加快了起来。
    沐吉在旁边气喘吁吁地跟着,忍不住道:“部堂大人,您……您且慢些……”
    我听着这个称呼,觉得有点别扭。
    云南虽离京城颇远,可这几代的皇帝都没松懈过对它的管制,前几年都是兵部的老爷子们来巡查,如今我一个礼部的尚书来,总归是少了那么几分威信;被人称作部堂,也有那么几分心虚。
    我咳嗽一声,旁边的沐吉打了个哆嗦。
    ――看来威信还是有的。
    “黔国公。”我严肃地开口道。
    沐吉连忙应道:“是。”
    我回头扫扫随行的众人,背起手道:“我今次来,随行的家眷实在多了些,你们沐府可有足够宽敞的地方?”沐吉一愣,下意识顺着我的视线看去,许是看出了那几人华贵的气质不像是普通随从,便弯下身,谦卑地询问道:“这几位是……”
    我看向闵兰,闵兰朝我微笑着摇头。单我一个狐假虎威的部堂大人就能把他吓成这样,若是他知道闵兰的王爷身份,还有旁边那个吊儿郎当的公主,还不得吓晕过去。
    闵兰朝他微微颔首:“……夫人。”
    沐吉略为惊讶地看我一眼,反应还算正常,并未多说什么。
    知赏从闵兰身后探出头,目光闪烁着不知是在想些什么。她自醒来后除了和蓝正辉比武,就一直粘着闵兰,好像生怕她皇叔会再次扔下我一走了之似的。她歪头想了想,严肃地对沐吉道:“我是二夫人。”
    沐吉瞪圆了眼睛,又看向身披黑色斗篷的燕柳。燕柳把自己的身子包裹地严严实实,只露出正常的那半张脸,半晌平静地开口道:“三夫人。”
    我呆了。
    “四夫人。”还未等沐吉向自己看来,娘便狡黠地开了口。
    话音刚落,一旁的蓝正辉忽然抖了一下。我木然地抬眼,只见身边的几个人都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好像如果他不配合,就要吃了他似的。“……”看着娘阴森的表情,小蜜蜂哽咽了一下,“五……”
    “唔,我兄弟!”我赶忙上去解围,揽着蓝正辉的肩膀豪气万丈地说道。
    小蜜蜂感激地看了我一眼。
    这个时候倒不嫌弃我是娘的污点了。我收回手,只见面前沐吉的抹了一把汗,颤声道:“部堂大人放心……我们这里的地方很宽敞……”
    说着便吩咐身边的侍人,去准备客房去了。
    ……
    黔国公就是黔国公,府邸的规模果然不是富商耿家可与之比拟的。
    我坐在沐府金丝的坐垫上,悠闲地端着牛角杯,颇有些反客为主的架势。虽说我的官阶远在他黔国公之下,可这次是奉了皇上的旨意来巡查,他一个庸碌无能的镇守官自然不得不惮。
    沐吉汗涔涔地坐在我面前,小心翼翼地听着我的训话。
    “黔国公啊黔国公,我真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了。”我把酒杯推到他面前,深深地叹了口气道,“你的百姓都吃不好,你哪来的闲钱给我这个部堂搞劳什子迎接仪式?不说为百姓,你就算拿这笔钱训练一支亲兵,也比这有用得多。”
    沐吉没想到我一上来就拿这个说事,顿时语塞在那里,看起来更傻了。
    “还有,瞧你这衣裳,料子多好啊。”我扯扯他的袖子,那绸子绵滑的触感让我更为不爽。拍拍自己身上质地远差了他一截的官袍,我又是深沉地叹气。
    “你们沐家自开朝以来,代代出英雄,怎么到你这代连几个土司官都驯服不了了?”
    说罢,我用和蔼可亲的目光看着他。沐吉僵着身子喝了一口酒,刚欲开口,我就接着道:“我记得去年,朝廷给这里调来了两支驻军,饷银足足给了三年的量,怎么来这儿驻兵没见几个,你却吃得油光满面的?莫非是……”
    沐吉脸白了,还未等我接着问下去,便拍着胸口起誓道:“绝无此事!我沐家对天朝的忠诚之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表!”
    我不动声色地翻了个白眼。
    他越是急着表清白,越是说明有鬼。不过也罢,他一个镇守的黔国公要抓要查还不是轻而易举,我若是刚来就把沐家给抄了,那些土司官还不得乱了套。
    暂且先放他一马,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我佯装亲切地安慰了他几句,便道:“缅军在西南边境驻扎已有多久了?”
    沐吉道:“回部堂大人,他们早就撤兵了。”
    “撤兵?什么时候的事?”我惊讶道。这帮缅人行事也太诡异了些,前些日子还接到消息说他们鬼鬼祟祟地想要偷袭,怎么这会儿又回自己老窝了?
    “就是上个月。”
    我思索了一会儿,也没去问这其中细节,而是道:“临近缅部的百姓是不是过得不太好?”
    本以为沐吉会急忙否认,顺便大力吹捧一下他们沐家的功绩,谁知他却点点头道:“是不太好。”见我愣住,他便继续道:“这些日子缅部的那边还算太平,就是有几场小的叛乱,镇压费了不少周章。”
    这点在我来时,便已经想到了;缅军在边境窥伺人心惶惶,土司们罔顾百姓相互争斗,这般情况下没有叛乱才是怪事。于是我问道:“都是些什么人?”
    “大多是些矿工农民。”
    “他们反什么?”
    沐吉犹豫了一下,道:“税。”
    手中的牛角杯见了底,我皱着眉道:“何解?”
    沐吉警惕地往四周看了看,上前在我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荒唐!”我恼怒道,“我怎么不知道要收这么多!你当真以为我做阁老时不看户部的折子么!”
    沐吉叹气道:“部堂大人,朝廷派来的税监李贞作威作福,这里还有三家土司做他的支柱,即便是我们沐家也没办法呀。”
    “税监?他一个税监就能有这么大权力了?”我冷笑起来,“派人去把那个李贞抓起来,鞭笞三千削掉骨肉,吊在城门口曝尸十日。”
    沐吉呆了。“部堂大人使不得啊,李贞不但有二品官印,在朝廷时还是掌印的东厂大员;况且若是杀了他,那三家土司……”
    我哭笑不得道:“不就是个死太监……”
    见他还是一副惶恐的样子,我耐着性子道:“你说,是二品太监的官大还是我一品尚书的官大?”
    沐吉讷讷道:“一品尚书。”“那你听我的听他的?”“听您的。”
    “这便对了,”我揉揉额角道,“去吧,就照我说的做,三天内把他的官印拿到我这里来。顺便把云南方圆百里的按察使全叫过来,我要挨个问话。”
    这么大的事,怎么从来没人向朝里禀报过;这个沐吉也是,当真沦为酒囊饭袋了不成。既然他们不敢杀,那就由我来杀,我倒要看看是谁给那个死太监这么大的权力的。
    如此嚣张,指不定又是西林之狱后留下来的余孽。见我面色阴翳,沐吉应了一声便要退下。
    看着他唯唯诺诺的样子,我的心中顿时升起一股优越感。沐吉啊沐吉,任你一个镇守官在这里如何做大,在我面前还是得夹着尾巴谨慎小心些的。
    “没想到蓝尚书也有这么狠的一天啊。”不远处绣着凤凰的屏风传来一句低低的笑声。我顺口应道:“不狠,怎能成事?”
    话音刚落,我的脊背骤然绷得笔直。
    这声音,怎么听起来这么熟悉……
    作者有话要说:
    ☆、94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破碎的妹子内裤的地雷!胖次俺の嫁=3=
    那折叠的绸缎屏风慢慢拉了开来,仲颜帖木儿斜躺在那里,身边一只威猛的虎头被他枕在肘下,身上穿着与我们同样的汉服,十分潇洒地对着窗口的亮光擦拭着他手中镶有宝石的匕首,下巴上隐约还有当初与鞑靼一战后留下的疤痕。
    “蓝玉烟,好久不见。”他眯着眼睛朝我看来。
    我着实愣怔了一会儿,指着他结结巴巴地用蒙语道:“仲、仲颜……”他轻笑着放下手中的匕首,用低沉而醇厚的声音道:“讲汉话就好。”
    “大汗。”我木讷地说着,继而警惕起来,“你怎么在这里?”
    且不论云南离瓦剌有多远,他带着自己的卫队从那里到这儿要花多少日的功夫,没有通关文牒亦没有替代的符牌,他是怎么一路顺风顺水地抵达到这儿来的?他的目的是什么?住在沐府上,莫非是要联合沐家造反了不成?
    “你多虑了。”见我一脸紧张,仲颜帖木儿适时地道,“若是没有皇帝陛下的允许,本汗怎么敢这般莽撞地前来?”
    皇帝陛下的允许?嗬,怕是林照溪的允许吧。
    我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拉住了愣在一边的沐吉。“黔国公!”我面容阴森地把手放在他的脖颈上,附在他耳边低声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沐吉被我勒得直翻白眼,缓了好一会儿才咳嗽着道:“回部堂大人,帖木儿大汗和我们沐家是亲戚,他母亲是我爷爷在当年云游瓦剌时送给老汗王的礼物,所以我们……呃,关系自然亲密些……这次的确是圣上的旨意,因为缅军进攻在即,江南以北的精兵都不好调遣,正巧帖木儿大汗在附近收复了几个亦力把里的小部落,所以就……咳咳……”
    我松开手,沐吉如获大赦般松了口气,小心地窥察着我的脸色。
    我可算知道缅军为何撤兵了。战无不胜的草原神话帖木儿大汗都亲自来讨伐了,那帮泥团般的缅军能不撤么。
    原来这仲颜帖木儿竟有汉人的血统。人人都知道他是庶出,却不知还有这一遭;我这才想起当初他说自己的汉名是沐岩,沐这个姓在天朝可是稀缺得紧,怎么当时我没有把它和沐家想到一块儿去?
    “沐吉,你先出去吧。”仲颜帖木儿瞥了一眼傻站着的黔国公,“我和部堂大人,还有话要讲。”
    ――我和你没话讲。
    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浓烈杀气,我欲言又止,只能在心中流着泪咆哮。
    沐吉一溜烟儿跑了。
    仲颜帖木儿从那花纹斑驳的虎皮榻上坐起身,动作极其缓慢地站了起来,远比天朝人高大的多的身材带来一种非同寻常的震慑力。我咽了下口水,下意识低头,去看地上那条离我越来越近的影子。
    “蓝玉烟,当初你走的时候,本汗曾在心里起了一个誓。”仲颜帖木儿倾身过来,像调戏良家妇女一般抬起我的下巴,迫使我与高了一个头还要多的他对视,“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我想了一会儿,诚恳地道:“不知道。”
    仲颜帖木儿又是一声轻笑,从腰间抽出那把已被他擦拭得锃亮的匕首,慢慢地抵住了我的喉咙:“你这个曾让本汗遭受□之辱的贼子,若是一辈子不再相见,我也就放过你;若是再敢在我眼前出现……就杀了你。”
    看着那双深邃迷人的眼睛逐渐被腾腾的杀气所覆盖,我的喉结滚动了两下,可怜兮兮地道:“大汗,不要开玩笑。”
    闻言,仲颜帖木儿的匕首离我更近了。“你看我像开玩笑吗?”他微笑着用刀背拍拍我的脖子,那匕首上的璀璨宝石险些晃晕了我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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