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为什么松屹不想来我家玩?”
    覃敏趴在沙发上,双手托着腮,小腿勾起,百无聊赖地拍打着沙发。
    牧君兰闻言,手里的十字绣略微停顿了两秒,指尖一颤。
    她侧目去看覃敏,见她眼底的光黯淡下去,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可能,是因为他更喜欢待在自己家吧。”
    “呜呜呜,她宁愿去班长家也不来我家。”
    覃敏耷拉着脑袋,不禁有些泄气。
    牧君兰沉默着,没有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收好十字绣,独自回了房间,打开了衣柜。
    衣柜里有个上了锁的抽屉,她取出钥匙串,用最小的那把钥匙打开了它。
    抽屉里放着的,除了厚厚的一摞没有贴上邮票的信件以外,就是一些照片。
    她拿起那些照片看了看,轻轻擦拭了一番。
    照片里穿着初中生校服的苏松屹,骑着单车载着方知嬅。
    方知嬅坐在单车的后座上,吃着雪糕。
    除此之外,还有他跟着方槐和方知嬅一起去游乐园玩碰碰车的照片,抱着大桶冰淇淋,吃得满嘴都是奶油的照片。
    还有和方知嬅一起骑着旋转木马,笑得格外开心的照片。
    她答应了覃亚贤,没有去找过他。
    这些照片,都是她让覃家哲托人拍下来的。
    嫁到覃家之后,她很少笑,经常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发呆。
    覃家哲为了让她能开心一点,自然不会拒绝。
    她就是通过这些照片,看着苏松屹成长的。
    看着那个笑得一脸天真的孩子,慢慢长成了让她陌生又好奇的模样。
    变得好看了,脸颊变得削瘦了,没有那么多肉感了。
    但是也不太爱笑了,眼底总流露出一丝疏离和厌世。
    这就是这些年,他变化很大,但那天晚上,在车窗摇下来的瞬间,她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认出了他的原因。
    人工湖的对面,隐约传来了琴音,是李斯特的《匈牙利第二狂想曲》。
    深谙音律的她听得出来,弹钢琴的人基础很深厚,但对这首曲子的掌控,还稍欠些火候。
    牧君兰听着,忆起了些只言片语。
    ……
    “妈妈,我以后长大了,要成为像你一样厉害的钢琴家。”
    她把手指从琴键上移开,平静地看着一旁略显稚嫩的男孩。
    澄澈的眼神里闪烁着坚毅的光芒。
    “我相信你可以做到。”
    一向寡言少语的她,也难得地回应了一句。
    “妈妈,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像你这么厉害呢?”
    得到了她的肯定,小松屹开心地笑了起来。
    “等你弹好了这首曲子,就是了。”
    牧君兰将琴谱翻到了首页,递给了他。
    小松屹看着曲谱上的字,一字一句地念道:“匈牙利第二狂想曲。”
    ……
    狂想曲在钢琴艺术史上占有很重要的地位。
    提到狂想曲,总离不开李斯特的名字,正如圆舞曲之于施特劳斯、交响曲之于贝多芬。
    狂想曲是由古希腊史诗咏吟诗人率先创造的音乐体裁。
    很多音乐家用过这种音乐体裁来创作乐曲,但李斯特是第一位真正使用这种音乐体裁来表达自己民族主义音乐的作曲家。
    他所创作的《匈牙利狂想曲》一共有十九首。
    旋律要么缓慢庄严,表现了匈牙利人民对民族不幸的哀痛和控诉,要么富有速度感,展现出匈牙利人豪放、乐观、热情的民族性格。
    《匈牙利狂想曲》以匈牙利民间舞曲《恰尔达什》为素材。
    这种舞曲由两部分组成:前一部分称为“拉苏”,意思是“缓慢”,是独舞的音乐。
    后一部分称为“弗里斯”,意思是“新鲜”,速度迅急、热烈,是双人舞的音乐。
    其曲式自由,不受一般乐曲形式的限制,别具风格,独树一帜。
    《匈牙利第二狂想曲》作于1847年,是李斯特的作品中最为典型的一曲,堪称他的巅峰之作。
    “第二轮的比赛,决定要弹这首曲子吗?”
    闵玉婵端坐在一旁,轻声问道。
    “嗯,这首曲子难度很大,我以前一直弹不好。”
    “但是,很小的时候,我就一直想在舞台上弹这首曲子。”
    在进行一段节奏极快的重复音时,苏松屹突然松开了手指。
    琴音戛然而止,像崩断了一根无形的弦。
    “不是弹得很好吗?为什么总是到这里就结束了?”
    闵玉婵面露不解。
    “不行,差远了。”
    苏松屹摇了摇头,又从头开始演奏。
    少年的脸上流露出一种令人感到心悸的执着,眉宇间有些许怨念,还有不满。
    手指在琴键上来回跃动,偶尔弹到一半会突然停下,将一个小节来回弹上好几遍。
    李斯特的曲子跨度很大,演奏起来是非常累的。
    《匈牙利第二狂想曲》几乎是用交响乐队的思维去写的,大篇幅的、飞快的同音换指,如同拨弦般的飞快断奏。
    前面的小节难度还不太高,43小节开始,难度开始加深,到了62小节,又回到狂想曲的主题。
    再往后,就有一段极快的重复音,本来就很快的三十二分音符加快一倍,成了六十四分音符。
    苏松屹就是在这一小节一直找不到感觉,练了很久。
    这是非常考研技术的地方,也是大师们用来炫技的地方。
    他不知疲倦地弹着,一遍又一遍,一个小时的时间转瞬即逝。
    手腕越来越酸,他全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像是中了一种类似于“红舞鞋”的魔咒。
    据说穿上红舞鞋,就会随着音乐不停地跳舞。
    “不对,还是不行。”
    “为什么?”
    苏松屹的情绪渐渐烦躁。
    为什么那个女人在弹这首曲子的时候可以那么得心应手,可以惊艳绝伦,而他做不到呢?
    明明这首曲子,他也弹了很多遍。
    闵玉婵看着他执着得有些疯魔的样子,隐隐有些害怕。
    她能从他急促的呼吸和节奏明快的琴音里,感受到他的愤怒。
    “要不,我们换个简单的曲子吧。”
    “不,我一定要弹这首曲子。”
    苏松屹固执地道。
    “为什么你非得弹这首曲子不可?”
    闵玉婵有些无法理解他的执念为何如此之深。
    苏松屹没有回答,仍旧自顾自地弹着。
    直到一遍遍地演奏,使得他手腕酸软无力,再也挤不出一丝力气了,这才作罢。
    他揉了揉手腕,微微喘了喘气,从“红舞鞋”的魔咒中醒来。
    “她很会弹这首曲子。”
    沉默了半晌,他轻声说道。
    “她……是谁?”
    闵玉婵问道。
    “我妈。”
    苏松屹的声音小了下去,低着头说道。
    闵玉婵愣了两秒,顿时恍然。
    “我很少听你提起她。”
    “小时候,我问过她,什么时候才能成为一名优秀的钢琴家。”
    “她说,等我把这首曲子弹好了,就是了。”
    苏松屹说完,看向窗外覃家的别墅。
    浅蓝色的窗帘迎风招展,喷泉里溅射出雪白的水花,人工湖随风泛起柔和的涟漪。
    “所以,你想证明给她看吗?”
    闵玉婵似乎懂得了其中的缘由。
    “不是,我现在已经不想当钢琴家了。”
    苏松屹缓缓摇头。
    沉吟了片刻,他继续说道:“我只是不甘心而已。”
    “一直以来坚持了很久的事情,就这样放弃了,我会觉得对不起自己付出的努力。”
    “我,无法放下那份执念。”
    苏松屹揉着酸痛的手腕,偶尔也会想不通,自己这样做是是否值得。
    这么努力地去做一件事,只是为了向她证明,被你放弃的我,终于成长为了最理想的模样。
    长大后的我,成了你最希望看到的模样,但我和你毫无瓜葛了。
    是这样吗?
    费劲心思,只是为了证明这一点吗?
    如果不是,那你又是为了什么?
    “没关系的啦,慢慢来吧。”
    闵玉婵走上前,微微俯身,把手放在了他头上,轻轻揉了揉。
    “嗯。”
    苏松屹轻轻点头,被她的手抚摸后,心情也慢慢平复下来。
    可能她的手,就是有这么神奇的魔力吧。
    他没有来由地想起来电视里报道的拐卖小孩子的骗子,只要摸摸头,小孩子就会变乖,然后傻乎乎地跟人家走。
    “玉婵姐,你能不能,再摸摸我的头?”
    苏松屹小声说道,略微有些难为情,眼睛看向别处。
    他好像能够理解了,为什么鱼丸被他摸头的时候会露出一脸舒适的表情。
    而且,那只黏人的布偶猪还经常凑过来求rua。
    可能,这种感觉就是小狐狸所说的“驯服”吧。
    苏松屹觉得自己应该是被闵玉婵“驯服”了。
    闵玉婵微微眯着眼,又把手放在了他头上,像是在rua家里的那只布偶猪。
    “谢谢!”
    过了半晌,他很认真地道了谢,做了个深呼吸,又继续开始演奏。
    又一次,面临了那段难度极高的重复音。
    他没有再心乱,始终神色如常,指法越来越快,没有丝毫紊乱。
    给人一种前所未有的流畅和自然之感,就像物理学中没有任何阻力,完美滑行的滚轮,毫无滞涩感。
    闵玉婵凝神屏息,生怕发出一点声音打扰到他,直到整首曲子弹完,她才激动地鼓起掌声。
    “很好了,已经能熟练弹奏了。”
    “熟练弹奏和是否具有艺术表现力,是两码事。”
    苏松屹面色平静,没有任何放松的感觉。
    “可是我觉得,我们家松屹已经很了不起了啊。同年龄能弹好这首曲子的人,寥寥无几呢。”
    闵玉婵双手托着腮,眨了眨眼睛,她微微歪着头,笑容格外温柔。
    眼角的那颗泪痣,似乎也会跟着一齐微笑。
    她眼里的那种情绪,叫做崇拜,甜得能让人化开。
    读懂了她眼神的苏松屹,心里也有了莫大的自信。
    像闵玉婵那么骄傲又强大的女孩子,在他面前,竟然也会露出小女声的崇拜模样。
    就像见到了偶像的粉丝,狂热且真诚。
    在她的鼓励下,苏松屹又有了继续努力的动力。
    “先休息下,手会受不了的。”
    闵玉婵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轻轻按摩了一番。
    那张脸依旧是冷的,像是傲立雪种的寒梅,眼眸也像是冬日里的清冽寒潭。
    但女孩子的手很软,也很温暖。
    她按摩的力度也很轻,垂首低眉的样子分外温婉。
    这时候,她眼里有了温度,那汪寒潭化开了,化作了一汪春水。
    使得她这个人,从寒梅变成了三月芳菲里的夭夭桃花。
    苏松屹看着她的脸,又不可避免地想了很多,最后耳根又变得滚烫。
    “玉婵姐,你跟知嬅姐,为什么闹得不开心啊?”
    今天他出门跟着闵玉婵来这里练琴的时候,方知嬅看他的那眼神,恨不得生啖其肉。
    “因为我吃了她的小熊饼干。”
    闵玉婵面无表情地道。
    反正她是打死都不会说的。
    “哦,那我今天回去后,仔给她做一点,反正家里有烤箱。”
    苏松屹傻乎乎的,信以为真。
    “我有份吗?”
    闵玉婵侧目问道。
    “当然有了,有知嬅姐的,就有你的。”
    苏松屹很是认真地道。
    “行!”
    闵玉婵闻言,满意地笑了起来。
    “后续的演奏,还有哪里出了问题的?说给我听听,我看看能不能给你想点办法。”
    “有一点,就是到了178到201小节,有很多大跨度柱式和弦以及大跳,这部分我表现出来的力度还不够。”
    “勃拉姆斯的《匈牙利舞曲第五号》的钢琴独奏,是不是和这部分很像?”
    闵玉婵轻声问道,她对古典音乐圈也略微有些了解。
    “呃……风格有些像,但是李斯特的曲子,在保持这种风格的前提下,演奏难度更加困难。”
    “另外,从202小节开始,右手的大跳,与李斯特《钟》的开头音型也颇为相似,都是同类型的大跳。”
    “393-408小节的同音换指,也是比较复杂的地方。”
    苏松屹沉吟了片刻,眉宇间仍旧有些忧虑。
    他是个完美主义者,现在的表现只是差强人意。
    “没事的,距离第二轮比赛正式开始还有一段时间,有足够的时间去准备。”
    “况且,我们家松屹是钢琴天才嘛,”
    闵玉婵对他很有信心,她觉得苏松屹拿下这次钢琴比赛的冠军是没有任何悬念的,只要他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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