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慈看着对面掀开面具的朝三,三年不见,昔日有点青涩气的小伙,现在已经是个面容坚毅的青年了。
    朝三目光隐晦地在她身后扫了一圈,垂下头去。
    铁慈想起自动留在宫中,破例不肯跟来的赤雪,心中叹了口气。
    “你来信说请朕一定要亲自来看看这里。”铁慈道,“朕来了。”
    朝三躬身让路,“建造两年,终于完工。我家陛下交代,若您来破镜城,一定不能错过。”
    铁慈负手跟着他向内走,背后衣袖内的手指微微一攥。
    落后一步的狄一苇看着,低头吸了口抱在怀里的烟杆,漫不经心地道:“此处是大奉督造,既如此,此地主人呢?”
    朝三沉默一会,回身道:“我家陛下还在汝州。”
    狄一苇眉头一挑,道:“好大架子。”
    朝三轻声道:“当初,陛下即位前,曾被迫于先帝驾前发誓。”
    这事儿狄一苇听过,没和铁慈说,所有知道这事的官员,都尽量避免将这话传到皇帝耳中。
    铁慈的脚步微微一顿,似乎出了一个短暂的神,随即她点点头,继续前行。
    没问什么誓,也没有好奇之心,像个事不关己的局外人。
    朝三还想说什么,见状也歇了心思,默默叹息一声,继续带路。
    此时众人走到一片空地,依旧是黑黝黝的毫无灯火,只能感觉到前后左右都有建筑。
    朝三忽然轻轻拍掌。
    灯火渐次亮起。
    一座塔首先扑面而来。
    高七层,飞檐勾角,檐角垂挂铜铃无数,塔下一片桃树林,桃树林下一簇一簇的绣球花,开得挤挤簇簇,繁盛富丽。
    在渐次辉煌的灯光中美得朦胧幽艳,像一幅着色晕染的画。
    这时节的北地,不可能有桃花和绣球花,铁慈原以为是假花,正想着这花做的很真,待走至近前才发现,眼前是一座透明的棚子,将花树都笼罩其中,所以夜色灯光下看来如色熏染,朦胧绰约,竟然是用珍贵绡纱做的暖棚。
    铁慈蹲下身摸了摸泥土,果然微热。
    竟然是将当初苍生塔下炼铁的勾当复刻了过来,造就了这一番不合节气的花开盛景。
    当初铁慈就是因为苍生塔下花开得不当时,才推断出了底下的猫腻,此时看着这些花树,她不禁有些怔怔的。
    头顶清脆铃声不绝,铁慈抬头,恍惚里风声急响,夜色下星空中,绽开一朵紫色的蓬勃的花。
    那是当初他飞舞的衣,那是当初从塔顶落下的他。
    恍惚里铁慈仿佛看见自己冲前数步,双手抬起,气贯双臂。
    下一瞬那朵紫色的花砰然落在她怀抱。
    她看见自己,狂冲数丈,险些抱着他撞在墙上。
    她看见她低下脸,而怀中人隔着幂离相望,目光流转,四周氤氲开淡淡紫檀广霍香气。
    而四周缓缓升起无数的深红孔明灯
    铁慈忽然一怔,转头。
    四面真的升起了孔明灯,红灯里浅黄色的光芒一闪一闪,垂缨飘扬,似天幕之下,忽然闪现星光无数。
    而她就立在星海之中。
    远处隐约有百姓欢喜的惊呼,应该是看见了这一片放灯的景象。
    铁慈立在孔明灯海之中,四面灯光耀得她脸色温润如暖玉。
    她只是沉默,眼眸里倒映万千明灯。
    忽然她似有感应,霍然回首看向苍生塔。
    高高塔顶之上,原本一片漆黑,此刻却有一盏灯正好掠过塔尖,微光扫过一片晕黄,隐约映出一条颀长黑影。
    狄一苇也看见了,眼眸一凝,武将本能让她立即认识到这角度极易偷袭,下意识要提醒铁慈,却看见皇帝陛下忽然掠起。
    像一片因风而起的枯叶,瞬间便飘落塔上,几个转折,金铃急响,孔明灯转侧倒映几个翻转如蝶的光影,灯光浮沉之间,那一条纤细人影转眼便到了塔尖。
    她孤零零落在塔尖之上。
    星光俯仰,孔明浮沉,衣带在风中脉脉散飞。
    天地空茫,苍穹之下,唯她一人。
    风中似乎还有方才最后一霎,悠长的一声叹息。
    却不可捉摸追寻,令人迷茫恍惚,如堕梦境。
    漫天的星光和孔明灯融为一体,在一色青空中遥遥远去。
    铁慈立在那窄而高之处,看那万家灯火,街衢流光,远处隐约有百姓喧闹,不知谁家小儿女笑指亮起灯光的苍生塔和飘散的孔明灯,再欢笑追逐着跑远。
    铁慈慢慢拢起了衣袖。
    韶华如驶,星离雨散,只有她,还留在原地。
    永平城内,简奚留在军营中,面对着一大堆加急送来的奏章。
    皇帝去逛吃逛吃了,她就是那个留下来加班的。
    皇帝在北巡,走之前已经将一般事务的处置权交给了内阁,内阁全体通过决议便可以直接施行,难以协同的便快马驰送,一些重大军国要务和人事任命,则由内阁书写节略之后再票拟呈递。
    三年下来,铁慈的脾性和理政风格,内阁已经很熟悉,简奚则更熟悉,堆成山高的奏章在她手下很快就便矮了下去。
    通过的折子在左边,堆成一大堆。
    留中的和不能通过的在右边,大约有十几本。
    简奚的工作告一段落,她凝视着右边,眼神中有微微的忧虑。
    这些折子,多半来自太师和她派系的臣子。
    有些是人员调动,有些是弹劾朝臣,更多的是施政建议。
    但是无论是哪一种,都没有通过。
    这和简奚自己的意思无关,这自然是陛下的旨意,也是这一年来太师派系的折子经常获得的不能明言的待遇。
    就好比铁慈这次北巡,也事先和她说过,关于太师方面上呈的折子,送过来一律留中,等她北巡回去再说。
    就简奚自己来看,她觉得陛下这么做没什么不对。前两年还好,这两年,太师大乾学院培养出的学生越来越激进,而随着他们越来越多进入朝廷,这种激进的风气也渐渐影响裹挟了很多年轻臣子。他们针砭时弊,慷慨激昂,不断在朝议廷议中痛斥朝廷和陛下之过,提出种种改革要求。
    简奚哗啦啦翻着折子,皱眉看着这群被称为“学院派”的臣子,竟然已经把苗头指向了贺太傅,说他把持朝政,勾连内阁,有不臣之心。说他出身不纯,和唐王余孽有勾结,未来必将不利于朝廷云云。
    这简直是欲加之罪。
    但简奚觉得,真正让陛下最为抗拒的,应该是学院派对军队也多有指摘,这两年不断有人弹劾狄一苇好大喜功,虚耗国力,现今大乾和大奉两国议和,战事已平,永平军还在不断扩军,狄一苇有不臣之心。
    又说九边大将驻边多年,应该和京中换防。
    而京中一切太平,盛都大营当年叛乱,被屠戮了一半,所谓兵戈害国,就不该再重新组建,庞大的军备费用,尤其京畿军队装备精良,给国家财政带来了巨大的压力,但事实上盛都深处内陆,应该是最安全的地域,盛都不断的征兵养兵,劳民伤财,而穷兵黩武之国,必将衰败云云。
    但同时大乾学院的臣子,又在不断和朝廷索要各种扶持和补贴,索要各种珍稀材料,索要各处的珍贵矿藏,每次哪里发现有珍贵矿产,学院派的臣子冲得最快。
    陛下一向重视文治,对大乾学院和大乾其余书院一向都不遗余力地扶持,但给了大乾学院,别的书院不给就不行,一旦都索取无度,这本身也是一种极大的负担,所以这两年,陛下特地令内阁拟了条例,对于所有学院书院的扶持政策,做了专门的细化规定,但饶是如此,大乾学院因为学科的细分和特殊,获得的资源和扶持,依旧还是最多的。
    简奚翻着那一堆留中的折子,心想怎么觉得,学院派有种越来越心急的感觉?
    治大国如烹小鲜,不可操切不可燥进,这是稍微读一点书的人都应该明白的道理。
    这些人,在急什么呢?
    大乾学院种了很多的梧桐树和榕树,到了夏天,绿荫如盖,分外凉爽。
    正在午睡时间,学院里蝉声不绝,反而衬得浓荫之下,更为寂静。
    榕树下双人座椅被晒热,这时候一般没人坐,烫屁股。
    此刻却有人盘膝坐在上面,盯着手中的东西出神。
    云不慈低头看着掌心的黑色小小的仪器。
    那上面依旧以固定的速度跳动着绿色的数字,一点一点递减,云不慈盯着那数字,眼睫一眨不眨。
    她问身边人道:“那些折子——还没回音么?”
    大师兄站在她身侧,闻言摇摇头。
    云不慈便又低下头去。
    头顶的蝉忽然声嘶力竭地鸣叫起来。
    十年地下黑暗中苦捱,才能破土而出。
    从看见第一缕阳光便开始鸣叫,到叫至最后一声跌落树下,只有短短十四日。
    十年黑暗,十四日吟唱。
    便是蝉的一生。
    那又怎能不日日夜夜鸣唱?
    怎能不拼尽全身力气,贯穿这两周的喧嚣?
    怎能不珍惜一分一秒的宝贵时光?
    毕竟,属于自己的时间,就是那么的短暂了埃
    蝉声最激烈最高昂、让听的人几乎以为它绵绵不绝这一声要将自己唱断气的时刻。
    那个小小黑色仪器上,忽然“滴滴”一声轻响,跳过了一个数字。
    然后,绿色的数字,变成了鲜艳的红色。
    继续不疾不徐、却不可抗拒地递减下去。
    云不慈和大师兄,在这一刻,齐齐吐出了一口长气。
    从苍生塔上下来,铁慈变得有些沉默。
    朝三也不敢多说,继续给铁慈引路,前方是一座青楼,扶春二字纂体书写。
    青楼进门左拐单独一栋小楼,穿过抄手回廊,上了二楼,楼上迎门一张中州水磨长桌上设了汝窑青瓷花囊,中插着淡粉芍药和水晶团菊,西墙上挂着工笔美人图,姿态婉媚。转过雕花紫檀丝绢屏风,是一张悬垂着秋香色绣虫草花卉纱帐的拔步床,床对面则是黑漆镶螺钿的精致妆台,妆台上大红锦套套着菱花铜镜,随意地摆放着朱漆雕梅花妆盒,盒子半开,隐隐露出些珠光宝气。
    当年的头牌闺房,铁慈躺过那张拔步床。
    铁慈没让人跟进来,进门后直接关了门。
    她绕着室内转了一圈,抬头看那美人图,看了很久。
    这间屋子她进来过,但那时她受了重伤,还要和某些人斗智斗勇,又遇上真气逆行冲穴,根本没注意到这屋子的装饰。
    此刻细细打量,免不了下个评价。
    暴发户气质。
    拔步床上被褥仿佛是新换的,散发着一些属于阳光的温暖气息。
    铁慈缓缓坐下,手抚过丝缎被褥。
    “那我就和茅公子一起睡啊!茅公子,好不好啊1
    “好呀1
    铁慈轻笑一声,伸手在枕头下一摸,果然摸出了一壶酒。
    她也没看是什么酒,拍掉泥封,仰头就喝。
    片刻后壶空了,她顺手一扔,啪地一声酒壶砸开了门扉,砸到门外打瞌睡的狄一苇脚下,把她吓得霍然睁眼,赶紧抽口烟压压惊。
    然后她闻见极其浓烈的酒香,一低头看见碎裂的酒壶。
    狄一苇愕然转头,就看见铁慈走了出来,步伐很稳定,脸色正常,就是眼睛特别亮,一边走一边脱了披风,还在卷袖子。
    狄一苇目瞪口呆地道:“怎么喝酒了?”
    好像还喝醉了?
    皇帝陛下当初那样都未曾饮酒买醉,时隔三年却莫名其妙在这破镜城内一个置景之内,把自己灌醉了?
    当初在这间屋子里发生了什么?
    狄一苇立即很有联想能力地想到了酒后乱那什么。
    铁慈卷好袖子,在狄一苇面前站定,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狄一苇被她看得发毛,既怕她酒疯发作揍自己一顿,又怕她酒疯发作把自己扛进屋子里睡了。
    不能说她脑洞大,毕竟狄帅善于揣摩人心判断时势,她现在分析铁慈眼神,只有这两个可能。
    狄一苇慢慢向后退,坚决捍卫自己的安全和清白。
    却见铁慈站在当地,不急不慢卷好袖子,忽然开口,唱:“我送你离开,千里之外”
    狄一苇:“”
    我是谁?我在哪里?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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