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玫瑰最娇美/玫瑰玫瑰最艳丽/长夏开在枝头上/玫瑰玫瑰我爱你……”
    伴着淅沥的雨声,女人袅袅的歌声在死气沉沉的充斥着霉味与血腥味的刑讯室里婉转回荡。
    墙角处,煨着烙铁的炉子冒出几缕青烟,炉中黑炭的红光忽明忽灭。
    一个身材伟岸穿着笔挺的制服的男人,迈着稍显沉重的步伐,从昏暗的长廊尽头走来。
    站在刑讯室门口的年轻看守员李丰听到渐近的脚步声,抹了一把眼角,恢复回正色,待男人走近,向其庄重地敬了个礼:“局长好!”
    杜聿琛,毕业于告柏警官学校,曾是国民党军统高级特务,能力卓着,现任汪伪行政院清乡事务局局长。
    杜聿琛一眼都没瞧李丰,目光全然停留在低垂着头唱歌的女人身上。
    女人的双臂被牢牢缚在十字架形状的木桩上,湿漉漉的乌黑及肩卷发散乱地覆在脸上,遮住了大半张脸,嫣红色的织锦缎旗袍勾画出她的玲珑曲线,裙角却在滴着水,脚上的黑色高跟鞋浸泡在水泥地上的浅水洼中。
    既狼狈,又有几分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优雅。
    杜聿琛遥想起叁年前的初见,她也是穿着这般鲜艳亮眼的红色旗袍。
    那时的她,是告柏市最大的舞厅的当红歌女,在舞台中央轻歌曼舞时,举手投足间衣香鬓影,风情万种,宛如一朵高贵冷艳的红玫瑰,能轻易夺走在场所有男人的心魂;而现在,虽然依旧是红玫瑰,却似历经了暴雨冲刷,一片颓败。
    杜聿琛棱角分明的脸上露出了不悦之色,眼神如鸱,以狠戾的语气问道:“谁泼的水?”
    李丰瑟瑟缩缩地回答:“报告局长,她一直昏睡不醒,所以我就——”
    “啪!”
    一个宽厚有力的巴掌如闪电般落在李丰的脸上,力度大到让他直接跌坐在地上。
    常年周旋在高官贵人和各种美人身边的杜聿琛,表面看上去风流潇洒,温柔多情,实际心狠手辣,睚眦必报,杀人不眨眼。
    李丰深感不妙,害怕到浑身哆嗦,连忙跪地求饶,磕头磕得凉地板梆梆响。
    杜聿琛还是没扫李丰一眼,一个“滚”字从他冰冷无情的薄唇里吐出来,李丰立即像条哈巴狗一样连滚带爬地逃离了。
    女人的歌声戛然而止,停在“来日风雨来摧毁/毁不了并蒂枝连理”。
    刑讯室顿时冷寂下来,冷寂了一会,对面的操场传来几声凄厉的惨叫,大概是某个中共地下党员正在被施以酷刑。
    这样的惨叫她听过好多回,自从两年前跟随杜聿琛来到上海后,她就被安排住在离76号特务总部不远的公馆,在半夜里经常能听见拷打声和哀嚎声,哪怕与杜聿琛欢爱时,她被折腾得吟叫不止,仍能听得清清楚楚,那些声音就像尖刀一样割着她的心脏。
    杜聿琛缓步走向女人,近到能看清她的每一根发丝时,止步。
    他没有说话,轻轻地抬起她的下巴,拨开贴着她的脸蛋的头发,捋至耳后,再默然从胸口处掏出一方素色手帕,为她拭去沾在脸上以及头发上的水珠,儒雅无比地一点一点擦拭。
    幽幽浅浅的灯光照亮女人的面庞,艳丽的妆容已像触碰糙纸的墨水,晕了大半,眼皮像是懒得提起,低低垂着,可即便这样,她依旧是美的。
    破碎的美。
    她这副模样让他觉得很陌生,过去叁年,这张狐狸般的脸太具有迷惑性,一颦一笑都尽显媚态,望着他时那双凤眼总是含情脉脉,分外妖娆。纵使他自认为聪明过人,却还是落俗地掉进了她设下的陷阱,相信她爱慕虚荣,相信她远离庖厨,相信她不问政事,相信她心甘情愿当他的金丝雀。
    直到,他看见他的名字赫然出现在她亲手写下的“锄奸名单”里。
    咔擦一声,金色的打火机升起一簇小火,杜聿琛点燃了一根细长的香烟,叼在嘴边。
    “我该怎么称呼你?”他轻吐出一口薄薄的白烟,吐向女人的鼻尖,“沉莉?还是顾沁?”
    烟雾在彼此中间弥漫,烟草味中掺杂的淡淡的玫瑰和薄荷味涌入她的鼻腔。
    是她唯一喜欢抽的仙女牌香烟,他说过他每次在外执行任务,想念她的时候就会抽仙女牌香烟,这样仿佛她也陪在他的身边。
    “不,”杜聿琛垂下眼,深邃的眼睛睨视女人,“我应该叫你玫瑰小姐。”
    顾沁,化名沉莉,自称父母早亡,无依无靠,以歌星身份攀附权贵,在上层社会混迹多年,实为富商之女,就读于告柏女子师范大学时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暗地里被训练为红色高级特务,负责收集日本和汪伪政府的作战情报,代号——玫瑰。
    温厚的手掌在顾沁的脸和脖子之间轻柔地游移,杜聿琛压着嗓子问:“这叁年你跟着我,和我上床,就为了利用我刺探情报?”
    顾沁像是没听见,毫无反应。
    杜聿琛微眯起眼:“你真是个出色的特务。”
    顾沁当了七年沉莉,没有人怀疑过她,如果不是她和翻译员徐逸航共同部署了策反计划,在策反行动的中途有人叛变,将任务全盘托出的话,这一晚她仍是那个在高官舞会上千娇百媚惹人垂涎的红玫瑰。
    仍是属于他的莉莉。
    “莉莉,”杜聿琛忽然弯下身子搂住顾沁,嘴巴靠着她的耳廓,柔声说,“我给你买了一幢西班牙式的花园洋房,在麦根路,有叁层,一楼是客厅和饭厅,二楼是书房和会客室,会客室里建了一个舞台,供你随时唱歌跳舞,叁楼是起居室,有一个大阳台,你可以坐在那喝着茶吃着糕点欣赏日落。”
    隔着衣服也能感受到她身体的冰凉,他又搂得更紧一些。
    “如果你今后不想再待在上海,我就带你离开,回告柏,去北平,或者是国外,哪里都可以,任何你想去的地方,我都陪你去,只要——”杜聿琛顿了顿,沉下声,“你如实交代其余地下党成员,以及新四军的作战计划。”
    旗袍上的水逐渐渗入制服的表面,分不清是谁湿了谁。
    “你被释放后我们就结婚。”像是怕她以为这仅仅是一番哄骗人的说辞,他又加强语气恳切地说,“我是真心想和你结婚,生小孩。”
    此刻的杜聿琛是那么的温柔,那么的深情,仿佛能将铁石化为柔水。
    可任他搂得再紧,任他描绘的蓝图再美丽,顾沁始终无动于衷,双眼空洞,整个人如同一湖死水。
    杜聿琛眼里的光也渐渐熄灭了。
    他不得不醒悟,那个一收到他的礼物就会笑得比鲜花更娇美、盼着他去百乐门舞厅接她回家、说喜欢被他抱着总在他怀里撒娇的沉莉,彻彻底底——死去了。
    曾经的一切,都是伪装。
    杜聿琛又叫回李丰:“把徐逸航带过来。”
    徐逸航,父母开银楼,家境优渥,高材生,精通日文,是汪主席的日文翻译兼随从秘书,当然,也是潜伏的中共地下党。
    过了一会,李丰和另一个看守员各架住徐逸航的一边胳膊,一路拖行着,来到顾沁的面前。
    原本眉清目秀的徐逸航,变得鼻青脸肿,眼睛快要睁不开,鼻子明显歪了,一道道血柱像冷冻后的面条挂在脸上,囚服血迹斑斑,身上满是被鞭笞过的痕迹,如同车轮在泥泞的道路留下的胎痕。
    顾沁只瞥了一眼就望向低处,不忍心再看。
    杜聿琛捕捉到她的眼神变化,单手拢住她的下颌,迫使她仰起头看徐逸航。
    顾沁深吸一口气,闭上了双眼。
    “心疼了?”杜聿琛手上的力气加大,嘴角微微抽搐,“只有他的出现,才能让你动容,是吗?”
    众所周知,顾沁大张旗鼓地追求过徐逸航,追了将近半年,也交往过半年。
    这一切发生在杜聿琛认识并强行占有顾沁之前。
    但除了顾沁的上线,其他人不知道,是顾沁通过那一年的努力,成功策反了徐逸航,让他从叛国者变成共产党党员,从而联合其他地下党员组成了南京情报组,在敌人的心脏获取情报。
    香烟已燃到只剩烟蒂,杜聿琛把它丢进烙铁的炉子里,碳炉发出滋滋声。
    这声音让顾沁忍不住轻微颤抖。
    烙铁的头早被烧得红热,杜聿琛握住烙铁的柄,慢慢走向濒临昏迷的徐逸航。
    那双阴鸷的眼让抓着徐逸航的李丰看得头皮发麻,一股寒森森之气直往毛孔深处钻。
    “你的上线是谁?”
    烙铁的头离徐逸航的胸口越来越近。
    可徐逸航神志不清,无力回答。
    “信仰。”
    坚定的声音突然从后方传来。
    杜聿琛回过头,对上顾沁刚毅的眼神。
    “我们的上线是信仰。”顾沁目不转睛地看着杜聿琛,“不过像你这样的人,永远不会懂信仰是什么。”
    我们。
    你。
    真是泾渭分明。
    “滋——”烙铁落下,与肌肤相亲。
    “啊——”徐逸航瞬间痛醒,四肢挣扎起来,但因被人钳住而无法动弹,只能撕心裂肺地喊叫,脑门随即渗出密密的细汗。
    一股布料和皮肤烧焦的气味飘起。
    顾沁的眼睛里浮起一层薄雾,她像看淡尘世般说:“杜聿琛,给我们一个痛快吧,这是我对你的最后一个请求。”
    杜聿琛冷笑一声,握着烙铁转身走向顾沁:“沉莉,不,顾沁,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他一把掐住她的脖子:“让我作为见证人成全你们一段冥婚吗?”
    徐逸航努力睁大眼,用尽力气颤栗地说:“你别碰她……”
    “别碰?”杜聿琛冷嗤,“我让你看看我平时是怎么碰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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