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钦载向来不是严肃的人,哪怕父子俩聊“志向”这么严肃的话题,他也很难板着脸像个老学究一样,跟儿子一板一眼地对话。
    别人的人生,别人的志向,那是别人的,亲儿子也是别人。
    只要不是杀人放火,不为非作歹,儿子的未来不需要自己干预,想干啥就干啥。
    那种影视剧里一本正经相对跪坐,脸上带着圣洁的光辉问“敢问先生之志”。
    这边回答“吾之志,当包藏宇宙,吞吐天地……”
    尬不尬?
    你那么厉害咋不原地飞升呢,何必祸害人间。
    对于荞儿的志向,李钦载完全没有干预反对的意思。
    “出门游历是好事,待大唐水师发现新大陆后,你可第二批第三批乘船登陆,那是一片荒蛮之地,你尽可百无禁忌,我对你唯一的要求就是带够人马,家中部曲一刻不得离身。”
    荞儿一愣,接着满面惊喜。
    他只是试探性的说一说,没想到李钦载居然答应了。
    毕竟在长辈的眼里,荞儿的志向属于不务正业,说是“游历”,其实就是到处游山玩水,大丈夫立志总要干点正事,哪有游山玩水的?换了别的长辈,一口唾沫便飞到脸上了。
    荞儿知道李钦载向来开明,但他没想到李钦载开明到这般地步。
    “孩儿多谢爹成全。”荞儿起身长揖道谢。
    李钦载含笑道:“一边游历一边认真思考一下人生,你总不能游历一辈子,等你想清楚了再回来。”
    “伱那几个不成器的师兄弟,如果有愿意与你同行者,也可一并叫去,也算是我给他们爹娘谋个福利,让他们缓口气。”
    荞儿兴奋点头,然后转身就跑,临走还不忘顺手拽走那几本一塌糊涂的作业。
    李钦载盯着荞儿的背影,突然多了许多感慨。
    孩子长大了,而自己,好像老了。
    雏鹰离巢,试击长空,重复长辈们曾经走过的老路,跌跌撞撞又是一场人生。
    生命的意义,大约便是此刻的传承。
    …………
    后院书房里。
    李勣和李钦载对坐无言。
    或许是活了两辈子的原因,李钦载比较喜欢跟老人相处,在老人所余不多的时光里,多陪一陪他,顺便听取一些人生经验。
    李钦载绝对是個听劝的人,李勣说前面有个坑,别踩,李钦载一定不会踩,果断绕开它。
    成长到一定的岁数后,人骨子里那股桀骜不驯,谁都不服的劲儿会慢慢消逝,转换成一种新的人生态度。
    谨慎,理智,沉稳,以及,敬畏天地和真理。
    书房很安静,祖孙俩其实没那么多话可聊。
    通常是李勣端着一本兵书,而李钦载则在四下打量,看看书房里有啥值钱的东西可以顺走。
    孙儿薅爷爷的羊毛,这不天经地义么。
    许久之后,李勣无奈地放下书本,叹道:“老夫的书房已然穷困潦倒,唯一值钱的白玉镇纸也被你弄走了,你还想作甚?”
    李钦载背对着他,在书柜里寻摸,嘴里却道:“那可不一定,爷爷您是名将,兵者诡道也,说不定您偷偷藏了啥值钱的物事……”
    李勣愈发无奈,叹道:“也就是你了……若换了李敬业,此刻大约已断了一条腿。”
    李钦载也叹道:“爷爷此言差矣,敬业堂兄是未来的英国公,注定继承您的爵位,孙儿可什么都继承不了,还不得趁着您老健硕之年,赶紧弄点值钱的好东西,不然将来啥都捞不着了……”
    孙子这德行李勣早已熟悉,如今都生不出怒气了。
    寻摸许久,李钦载果然没找到值钱的东西,只好悻悻放弃,没精打采地坐在李勣面前。
    李勣幸灾乐祸地笑,随即脸色一整,缓缓道:“江南土地问题是个长期的过程,但你江南一行后,为天子解决了一桩大事,至少开了一个不错的头,不出意外的话,天子必有封赏。”
    李钦载不感兴趣地道:“啥封赏?”
    李勣含笑注视着他,眼底里生起浓浓的自豪,捋须道:“不到三十岁的年纪,若是晋爵国公,也不知你承不承得住。”
    李钦载一怔,惊讶地道:“天子会封我为国公?”
    李勣嗯了一声,道:“不出意外的话,今年年底或许便有廷议了。”
    顿了顿,李勣注视着他的脸庞,道:“也许你自己都不知道,此次你奉旨江南之行,为大唐解决了多大一桩麻烦。”
    “土地兼并问题自贞观之后,便愈演愈烈,天子和朝堂一直拿不出有效的办法,问题日趋严重,长久下去,不出两代,天下皆是失地流民,朝廷亦无可用之兵,国运眼看会渐渐衰败。”
    “而你,在这个时候力挽狂澜,为天子解决了如此大的麻烦,说实话,这桩功劳不逊于东征之胜,晋爵国公并不过分。”
    李勣捋须看着他,眼中的笑意越来越深:“不到三十岁的国公,大唐立朝而未闻也,偏偏在你身上开了先例,而我李家一门,从此以后便是实至名归的一门双公,哈哈!”
    李钦载的表情却无惊无喜。
    仍如当年的初心一样,他对官职爵位并无太多的野心,就算李治晋他国公之爵,他也并不觉得多欣喜。
    国公又如何,吃饭的碗比别人的大吗?头比别人铁吗?
    在日常混吃等死的平淡生活里,国公之爵影响他吃喝拉撒吗?
    仔细想了想,除了增加国公仪仗更花钱外,好像没多大的好处……
    随即李钦载突然警惕地望向李勣:“孙儿晋爵国公后,爷爷难道想把我赶出去另住?”
    “告诉你,不可能啊,趁早打消心思,爷爷的国公府比孙儿那破落府邸富裕多了,敬业堂兄继承爵位之前,孙儿便一直住这里了,反正咱祖孙都是国公,府里的国公仪仗可以共用,过日子能省则省。”
    李勣的好心情顿时被破坏得一干二净,气得白胡子都翘了起来。
    正要抄起屋子里顺眼的冷兵器,给这孽障来一记狠的,却突然听到书房外有一女声传来。
    “儿媳赵道蕴,求见阿翁大人。”
    书房内祖孙一怔,飞快对视一眼。
    赵道蕴,李钦载亲爹李思文的妾室,进门几年了,神秘又毫无存在感的人,祖孙俩早看清了她的身份,但不必明言。
    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地过日子,此刻却突然求见李勣,显然来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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