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来得不赶巧,多有叨扰。”
    路沅君讲着一口官话,并没有山西人的口音。
    话说的是不赶巧,实则路沅君是冲着小王爷来的。
    那日苏一贯不近女色,加上他汉话说的并不好,路沅君的两句场面话后,那日苏没有回应,只是低头闷声往里走。
    路沅君有些不解,望着这位身量极为高大的小王爷,给了伙计一个眼色,叫他先把账本收起来,不要急着提钱的事。
    果然和传闻里一样,脾气大。
    她跟在王爷身后,带着几分讨好,将手中的暖炉,递给了刚刚坐下的那日苏,道。
    “外头风大,王爷您暖暖手?”
    坐下的那日苏一抬头,和路沅君四目相对,忽的就觉得脸上有些烧,耳朵有些烫。
    方才那日苏眉毛和睫毛上没擦净的那些白霜,这会儿叫屋内的暖意一熏,化成亮晶晶的小水滴。
    瞧着像是泪,又像是露珠,总的来说,将那日苏那棱角分明的脸,衬得稍稍柔和了些。
    避开路沅君的目光,那日苏用双手接过了手炉,暖意便从掌心蔓延到了指尖,驱散了外头北风的凛冽。
    “我从晋阳楼带了好酒,叫伙计给您烫。”
    女子的声音在马场里并不多见,加上路沅君这调子和身段儿模样,管事的几个粗人这会儿也都好声好气,细声细语的。
    “欠了你多少钱?”
    但那日苏的声音有些闷,他不解风情,开门见山,直接问道。
    路沅君本还想寒暄几句,叫他这么一问,有些猝不及防。
    “今岁……怕是比往年更多些。”
    什么年头了真的是。
    欠钱的那日苏底气十足,路沅君倒更多顾虑。
    恰在此刻,马场的驯马人提了一筐碳进了来。
    那日苏瞧见以后用蒙语招呼,将筐子放到了路边。这一打岔,那日苏发现路沅君双手背在身后绞在一处。
    这么怕冷?
    回想起父亲养的那些女人,一个个的到了冬天恨不得十二个时辰炉火都不停。
    想来女子估计都是如此吧。
    “给你。”
    那日苏把手炉递还给了路沅君,也不吩咐下人,自己起身往炉子里添了两块碳。
    “让你的伙计去数羊。”
    那日苏并没有想要赖账的意思,再者男人么,在俊俏女子面前,总是好说话的。
    “下崽的母羊和配种的公羊留下,剩下的都拉回归化去。”
    一口气说了好长一句,那日苏的汉话是蒙古人的调子,表情达意还是可以。
    路沅君摆摆手,示意屋内的其他人出去。
    那日苏有些不解,但出去的人们把门帘子刚一放下,就见路沅君放下手炉朝他走近。
    “王爷,不瞒您说,我已经数过了。”
    路沅君压低了声音,斟酌了一下措辞之后继续。
    “是还差一些的。”
    “差多少?”
    差一些的事,那日苏也有准备,毕竟马场叫狼给掏了。
    路沅君伸出一只手,给了那日苏一个眼神,紧接着二人的手便握在了一处,具体的动作被那日苏长长的蒙古袍袖子挡住了。
    草原上的人做买卖,尤其是牲口上的买卖,一般都用这法子来说钱的数目。
    故而并不稀罕。
    蒙古人和汉人都这么做,入乡随俗,宁夏府逃荒来的难民,卖闺女的时候也这么比数目。
    这也是方才为什么路沅君一个眼神,那日苏就几乎是毫不犹豫的神了手的原因。
    可这握在一起了,他只觉得像是捏着一团棉花,又像是捂着一块暖玉。
    和他带着茧子的手不同,路沅君的手像是归化城绸缎庄里,掌柜的从江南带回来的上好丝绸。
    听说那些南蛮子的丝绸,要十几岁的小姑娘,手最细嫩的时候才能绣。
    稍稍年纪长一些,就做不出好玩意儿了。
    而那些上好的丝绸送到草原来,即便是那日苏这样不做苦力的手,摸一下也是暴殄天物。
    比起掌心上此刻的触感,更让他吃惊的是,路沅君用这样一只手比出的数。
    令人瞠目的数目。
    “这么多?”
    那日苏没有松开手,不知是被这数字惊到,还是有些舍不得掌心的触感。
    “本没有这么多。”
    路沅君怕小王爷觉得海特人骗钱,连忙解释起来。
    “夏日六月里老王爷纳娶新人,在我们那儿定了席面,让记在牧场的账上。”
    路沅君的手指动起来,在那日苏的手上比划着。
    “用了这个数。”
    这事儿那日苏倒是记得。
    老王爷六月确实又娶了个妾的,酒席那日苏也是吃了,晋阳楼的手艺不错。
    “我拿账册给您瞧瞧……”
    说着路沅君就要抽回手,去拿方才收起来的账本儿。
    但手一下子没收回,仍旧被那日苏紧紧拽着。
    那日苏自己都没察觉,身体先一步做出了反应。只觉得手心里的柔软触感似要逃脱,他便握紧了。
    “嘶……”
    路沅君吃痛出声,方才的笑意也自嘴角和眼底收回了。
    “小王爷,您这是?”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怎么还急眼了呢?
    那日苏闻言回过神来,赶紧松开了手。
    但他一下子想不起来,汉话的对不住怎么说,嘴唇张开又合上,半天没憋出一句话来。
    路沅君抽回手,低头瞧见虎口处落着一处刺眼的红,是方才那日苏捏出来的。
    因着她白,这处红便越发的明显了。
    那日苏自然也是瞧见的,想道歉吧,可就是想不起来这道歉的汉话该怎么说,自己也有些慌了。
    且还有要命的,路沅君手上那处红,就像是被他的手刮坏的丝绸,刺眼,又叫人想要更多的去抚摸,去留下一些属于自己的痕迹。
    路沅君将手缩回了袖子里,再开口就不像方才那么温和了。
    将账册放在那日苏手边,冷声道。
    “小王爷若是信不过,就仔细瞧瞧。”
    那日苏接过账本,指尖附上书册,只觉得比起方才路沅君的暖玉般的手背,这淡黄色的纸张实在太粗糙了。
    刚翻开第一页,那日苏又合上了。
    里头全是汉话写的。
    小王爷会说汉话不假,但他汉字不识得几个。
    扁担倒了知道是个一,腿叉开就不知道是个八了。
    “你得住几天了。”
    那日苏有些尴尬,却还是实话实说。
    “我的海特账房得后天才能到马场的。”
    路沅君点点头,将账册收起。
    蒙古人说汉话还行,汉字识不得许多,她是知道的。
    “那就多有叨扰。”
    来就是要账的,要不到钱路沅君是不会走的。
    可她应承下来后,那日苏起身环顾四周,有点犯难了。
    这娇气怕冷的路少东家,该让她住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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