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城中的古宅中波光隐隐,芦苇森森,偶有寒鸦在树杈间惊醒,随后又怪叫着扑入化不开的阴影里,悄然远去。
    六丁神女已经安抚好惶恐不安的教众,继续蛰伏在这场并不静美的良夜中,枯待着漫漫长夜的结束。可让她们不安的是,即便更鼓已经悄告了数遍,远处的昏暗天空依然没有要放亮的意思。
    此行困难重重,连日来唯一一个值得纪念的好消息,便是原本在坊巷中大肆搜捕的清兵,似乎在接到消息后忽然撤走,向着不知何处集结去了。
    当江闻重回古宅的时候,六丁神女都显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
    江闻扛着人越墙翩然而来,把昏迷不醒的红莲圣母放在密室的石床上,随后便撤退两步,任由几女上前惊叫连连。
    “快看看是不是你们要找的人。反正我不认识,这些都是一个三角眼告诉我的。”
    如今的情况很微妙也很令人庆幸。
    失踪数日的红阳圣母人还活着,气息奄奄却暂无性命之忧。对方显然很清楚她的地位和作用,并没有要随手杀掉她的想法。
    又或者是说可以杀,但要“死得其所”。
    这一系列妙至巅峰的借刀杀人之计,让江闻都目不暇接,只能佩服感叹对方的心计之深沉毒辣。此人深知人心的幽暗,做事不留痕迹,他很清楚每当纷争冲突出现的时候,利多者疑就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他屠杀定光寺差役民夫,是为了挑拨衍空和尚与耿家的关系。不管抓没抓到凶手,先前耿家在这里大肆挖掘也是事实。
    故而定光寺值此刚刚挖出《演山先生神道碑》之际就被袭击,清廷是绝不会心慈手软地做疑罪从无的假设,反而只会想着,不管对错也要先下手为强。
    这样的手法屡次出现,又屡次得手,不得不说是一道无解的难题。
    同样的手法,还有先前冯道德险些误杀红莲圣母。若是这件事发生,就会成为武当派与白莲教化解不开的矛盾。并且不是简单的杀人藏尸、毁灭踪迹就能了结的矛盾。
    江闻看人一向很准,如果冯道德真误杀了,他绝无可能秉承江湖道义去认错,只会为了维护武当派的声誉,用尽各种方法把白莲教的红阳一脉从江湖上抹消——毕竟如今的武当派也面临内忧外患,不像倚天时期的一门独大,更不是找个张翠山夫妇自杀就能简单了事。
    总而言之这样的操作很有趣,幕后黑手从利益角度引燃问题,自己作为真凶却能从容藏身幕后,坐看云起雷鸣。
    从这个角度看,此前耿精忠、福威镖局的屡遭暗算,林震南的困斗之境,白莲教的群龙无首,清廷的草木皆兵,就都有一个合理的解释了——
    幕后黑手鬼面人想让福州城乱起来,以便火中取栗。
    但是江闻还是有一些想不通的地方。
    比如冯道德为什么莫名其妙来这趟浑水、又为什么明明接触使用过天蚕丝,却连续两次都被这本应让人印象深刻的东西骗过。
    江闻暂时不认为他在装傻。
    因为这样太傻了,傻到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程度,丝毫没有假装的益处。但这位武当派现任掌门手里,一定还掌握着一些江闻不知道的东西,不愿分享,就像他刚才在九仙山上的不告而别一样,从头到尾都显得别扭。
    江闻还有一个不解之处,就在面前的红莲圣母。她到底是怎么落入鬼面人之手,又是怎么被困在榕树中的。
    江闻在从武夷山与白莲教的初交锋起,就知道他们喜欢装神弄鬼、故布疑阵。而面前这位武功按说不低、又精通人心伎俩,怎么会被轻易算计捉拿?
    要知道活捉一个江湖高手,可比一拳打死要困难多得多!
    幸好这个问题的答案,此时近在眼前了。
    “几位姑娘,你们两台戏都快唱完了,能把人救醒了吗?”
    江闻心中盘算着今晚的情况,抱着膀子看六丁神女们用各种方式救人,看她们又是解穴、又是熏药、又是按人中、又是挠嘎吱窝,急的满头大汗却不见红莲圣母有丝毫苏醒的迹象。
    自古男女授受不亲嘛,江闻也不好意思上前自告奋勇,这样容易显得别有用心招来怀疑。
    年纪最小的六丁神女向来心直口快,哭丧着脸看着江闻:“江道长,我们用尽方法也唤不醒红莲圣母菩萨,她会不会死了呀!”
    年龄大一点的六丁神女连忙捂住她的嘴表示童言无忌,“不许乱说,圣母脉象四平八稳,怎么可能会死呢!”
    腿上被小石头咬了一口的六丁神女见多识广,思索了片刻后说出自己的猜想。
    “各位姐妹,我曾听圣母菩萨说过,我教神功练至五阳朝元的境界后,心智一旦受到重创,就会陷入假死龟息,依靠内力自行运作护体。”
    年龄最小的神女紧忙说道:“真的吗!姐姐你有办法救醒圣母菩萨吗!”
    “方法倒是知道。圣母菩萨说过,此时想用外力打破龟息,就必须要有同源同境界的真气输入,以表明自己人在旁边护持,届时自然会转醒。”
    可纱衣女子犹豫着说道,“可咱们六个最多也不过三阳聚顶的功力,今晚又强运内力受了伤,恐怕加起来都没办法了……”
    几女面面相觑,发出了长长的叹息。按说龟息假死本就是自我保护,时间到了也能醒过来,可想如今这种云谲波诡的环境里,每一刻钟的群龙无首都是莫大的危险。
    江闻终于慢慢说道:“或许我可以试一次。”
    随后他缓缓伸手,隔着衣袖把住红莲圣母的手腕,催动身上浩瀚磅礴的九阳真气流入。
    在几人期待的目光中,随着江闻缓缓发功,红莲圣母静躺着的苍白面庞果然红润了几分,湖台的密室气温更是猛然提高了几度,似乎即将迎来转机。
    可让江闻失望的是,些许表征尚未稳定,他的内力就如同泥牛入海,被经脉多处抵挡后逸散不见,依旧没能唤醒对方。
    “不行,好像哪里不对,总有一股内力在排斥我……”
    金庸江湖与明清江湖的内功差异,一直都是江闻心头的梗,此时又碰见了经典的适配问题,以至于两种内力似是而非却无法相容。
    六丁神女们眼中的光芒,又瞬间沉寂了下去。
    一位六丁神女安慰道:“我教真气极为特殊,除非同源绝无办法想通。江道长,你与我教的内功看似相同,实则两异。今夜多亏你将圣母菩萨救了回来,大恩绝不敢忘……”
    六丁神女们虽然难掩失望,却还是没忘了表达感谢。
    可江闻此时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蒙古大夫,遇到疑难杂症坚决不肯罢休,没别的优点就是胆子大。他微皱着眉看了一眼两侧的巨幅壁画,忽然又说道:“容我再试一下。”
    又是几种不同的功法运行尝试无果,江闻却隐隐有了什么领悟,毫不气馁地再次出手。
    这次,江闻吐出一口浊气,运功法门从浩瀚广博化为了精细绵长,偏偏别有一股旭日初升的磅礴欲出气势,六丁神女似乎受到了什么感召,双眼都出现了万丈云海之上,一轮东升的旭日放射着无边光辉、独乘浩荡紫气的异象……
    一阳初始,万象更新!
    这一次,石床上的红莲圣母手指微颤,双眉渐锁,胸腔里似乎久违地吸进去了空气,猛地弓着身子坐了起来。
    她剧烈地呼吸着新鲜空气,牵动着脸上深刻蜿蜒的伤疤。
    六丁神女大喜过望,连忙上去端水垂背、温言软语,终于让她渡过了昏迷乍醒的茫然恍惚。
    红莲圣母还处于虚弱之中,却主动挥退了围绕身边的六丁神女,要求与已经退到门口的江闻独处。
    “江道长,三里亭一别直至今日,没想我们到会在这里碰面。多谢你出手相救……”
    微弱的声音还没说完,江闻就毫不客气地打断了红莲圣母的话。
    “圣母无须客气,江某如今尚且有几个问题,希望你能一一解答。”
    此时的功劳已经到手,江闻也不打算立什么施恩不图报的牌坊,他本来就是想要掌握白莲教这边的信息渠道,扫清最后的迷云。
    红莲圣母面色苍白,表情郑重地说道:“道长放心,我们一定知无不言。”
    江闻立即说出了第一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这次是你们传信到武夷派的吗?”
    这个问题很重要。
    如果连江闻的入局都是幕后黑手的算计,那他还是连夜扛着火车逃离这座城市吧,双方根本就不在一个量级。
    幸好红莲圣母缓缓点头。
    “本教多次得罪贵派,红阳圣童又落在了道长手里,不得不作此打算。一开始,我是想亲自上门以表诚意,可惜福州的变故事出突然,本教黄护法便出此计策以为缓兵之计,却没想到道长会直奔福州城而来。”
    果然如江闻所猜,白莲教无力双线作战,因此他们在信中的威逼利诱,都是为了拖延时间,以便全力以赴来处理福州城的事情,可惜被江闻察觉到破绽,适得其反地直扑福州而来。
    江闻这一连串前因后果都猜对了,只是没猜到原本应该是惹事魁首的白莲教,这次却成了被连连算计的受害者。
    听到对方直接承认,江闻也就干脆把话说开了:“实不相瞒,之前的龃龉我压根没放在心上。今天特意过来只是想和你们说一声,红阳圣童自己选择死在了武夷山上,连尸体都找不着了。”
    见对方瞠目结舌,江闻连忙补充道,“人不是我杀的,不信你可以到武夷山问活下来的四名六甲神将,他们知道的一清二楚——那四个还在我武夷派白吃白喝,有空把饭钱也结一下。”
    听到这个消息,虚弱的红莲圣母却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果然如此吗……我见圣童最后一次来信时语气决绝,紧赶慢赶却还是晚了一步。道长且放心,我们不会迁怒别人。况且若圣童想跑,当今武林我相信也没人能拦得住他。只是请别让门外几名姐妹知道。”
    “这是为何?”
    “好教道长知晓,其实明尊教凋零已久,如今的红阳一脉,很多都是圣童爷爷捡来的孤苦之人,大家情义尚未报答,却已经天人永隔了……”
    江闻也缓缓叹气,也看得出面前人和红阳圣童的关系匪浅:“节哀顺变。我还是问下一个问题吧,如今城中到底在争夺什么?”
    红莲圣母收起哀思,从石床上坐起来,低声说道:“这一切说起来,还是跟我教的黄护法有莫大的关系。黄护法本为城中义序黄氏的后辈,经营二酉斋书肆兼买卖些许古董字画,依靠广交各方势力,照拂着本地的香众。”
    “直到他在古墓中发掘到了一些难以言述的东西,事情才变得诡谲了起来。他开始疑神疑鬼,每日躲藏着踪迹全无,而我来到福州城后打探才得知,他告诉给各方的消息居然完全不一样!”
    “在给我的书信中,他说找到了前宋幽冥版刻《九幽真经》的下落;在向耿王府的密信中,他说永镇幽泉的胞皇庙即将出世;在给清廷的消息里,他说塔巷中有摩尼宝珠的线索;而在他供职账房的福威镖局里,他却说自己学会了出入幽冥的法子……”
    听到福威镖局四个字,江闻就忍不住皱起了眉。
    “黄护法这样的行为,似乎有意引来各方觊觎,倒是和幕后黑手的行径有几分相似啊……”
    难怪幕后黑手一直在针对福威镖局,原来是因为福威镖局,一直和这个核心人物有联系,也怪不得林震南走进幽冥巷享殿的时候,会不自觉地表现出熟悉的模样!
    林震南这个傻子,一开始一定是以为自己并未争夺、占有各方争夺的东西,以为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可幕后黑手可不管这些,他就是个炸鱼狂魔,不管殃及池鱼、机会多寡都会上去炸个狠的!
    江闻深吸了一口气,对红莲圣母说道:“那你知道黄护法对我说了什么吗?他对我说的是,福州城有鬼,幽冥巷有鬼!他发了疯似地念叨着历代鬼神之事,诉说起幽冥阴司的咎兆,然后把自己塞进了狭小的柜子里,在那暴毙而亡。”
    听到这话的红莲圣母面色惨白,惊恐与震畏兼而有之,以至于眼角的细纹也无法掩藏,露出了些许岁月的痕迹。
    她仿佛遭遇了某种大恐怖,语带颤抖地说道:“江道长,我能否也问个问题。”
    “圣母请讲。”
    “我记得那封书信只提及泉州草庵寺,我想问问道长,你是怎么知道要来福州城的?”
    江闻直截了当地说道:“你们送来的大殿营造图册里,封皮裱纸掺杂了福州府衙印鉴的公文纸托裱,我就猜到你们是在福州。”
    “……黄护法果然在怀疑我。”
    红莲圣母深深叹了一口气,眼里露出了几分的绝望,“这个破绽一定是他有意为之,目的也很简单,就是给身处在武夷山的红阳圣童送信,让他赶快回来救自己。”
    “他是故意的?”
    江闻皱起了眉,忽然觉得世事缘合果然难料。谁能想到这个暗讯兜兜转转,会碰巧落在江闻这个福威镖局的盟友手中,这才引来他孤身入局。
    不过这事也有几分合情合理。福州乃是闽中古城,黄护法又在各大势力都挂了号,只要江闻跟其中一方有些牵连,也必然会掺和进来。
    红莲圣母慨叹道:“没错,黄护法之所以甘愿当朝秦暮楚的反复小人,游走在各家势力出卖消息,就是因为他一直怀疑有人要暗害他。他向来不相信除了红阳圣童外的所有人,因此才利用这个办法,瞒过了本教来传递消息……”
    “我能看出来他确实在怕死,不受控制地畏惧着死亡本身。”
    江闻缓缓说道:“可惜黄护法还是死了,而他到底知道了什么消息,终究也成为了一个谜团。”
    红莲圣母却独自摇头,有些憔悴地看向湖台水榭之外。
    “江道长,我猜你的最后一个问题,就是抓走我的幕后主使是谁。”
    江闻暗暗点头,佩服对方的聪慧。
    “这个问题我会原原本本地告诉你,只是牵扯到先前两个问题的一些细节,容我慢慢说来。”
    “我先前说到黄护法向来不信任我,是因为黄护法在十三年前,曾在福州府任职幕僚,就是管理的公文印册之事,手中多有这类纸册。我爹当时身为福州知府,却拷掠残酷、贪渎无度,更在清军围攻福州之日私通建奴,意图开门献城出卖隆武帝。”
    “然而两人的仇雠极深,红阳圣童当时也正在福州城中,出于义愤便联合黄护法将我爹杀死,抛入一口深井之中。”
    江闻吓了一跳:“你们有杀父之仇,那你们两个人怎么可能关系会好呢?这事红阳圣童也参与了?”
    江闻只感觉这白莲教是有什么毛病,杀人全家再渡人出家吗?
    红莲圣母目光带着泫然:“道长,你可知道的我当时又在哪里?”
    “你?”
    “那一天,我躺在棺材里。”
    红莲圣母诉说着切肤之痛,表情却是哀莫大于心死的冷寂。
    “自母亲死后,我爹并未再娶,表面上也清正廉洁。然而背地里为了谋取钱财,命我嫁给城中丁家长子,又在即将成婚之日捏造谋反证据,将他们一网打尽,收入牢中日夜折磨拷打。”
    “我与丁家公子早有爱慕之情,因为不耻父亲的为人,便日日去牢中看他。但我爹为了让他绝望开口,就故意对他说我是逢场作戏,只为了一同谋取钱财。随后我爹将我锁在屋里,故意要将我嫁给城中守备。”
    像这类的诛心之言一旦被放出来,作为一个弱女子想要洗清可就难如登天了,何况还是封建礼教最森严的明清。
    “我自然誓死不从,以发簪划烂了面容绝他念想,从此父女彻底交恶、再无恩情。隆武帝收到风声抢先出城,我父亲便在献城投敌之日将我锁入棺材中活埋,对外说我为国殉节宜加旌表,只为了把他干过的坏事统统掩盖,改名换姓仕途再起……”
    江闻听着皱眉不已,这个故事太过耳熟以至于像编的一样。可江闻很清楚,面前这人就算真要编故事,也不可能在某些细节上和他脑子里的,达到如此吻合的程度。
    “好家伙。我现在才明白过来,你爹真是凌知府,也不愧是凌知府啊……”
    江闻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怪话,红莲圣母却能感觉到对方十分笃信,“后来呢?”
    “当时尚且埋土不久,红阳圣童恰巧潜入府中听到了衙役的谈论,怒不可遏地击杀了行凶衙役。他说家国大义与他无关,但世间有这种不养不教的混蛋父母,他无论如何也要管一管!”
    “红阳圣童一掌将我爹颅骨拍碎,扔进古井之中。再后来兵荒马乱,我便放弃名姓进了白莲教,直到做了红莲圣母,把这些前尘往事埋在了心底。”
    在历史的滚滚洪流之间,有的人螳臂当车奋力一搏、有的人从流漂荡和光同尘、有的人同流合污遗臭万年,但更多的人只能是被裹挟着浩荡而去,发不出一丝声响,潦草地了却这残生。
    毕竟在顺逆大势之前,寻常人又能闹出几分的动静,让那些自以为身高拄天、终日举竿钓鳌的龙伯巨人们看上哪怕一眼呢?
    她从凌家小姐到红莲圣母,这也只是冥冥中注定的那一步罢了。
    “五毒炽盛苦,三界若火宅。况当此互相斗争,弱肉强食,杀人之法,无奇不有,着实可叹。”
    江闻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搬出佛家的说法安慰一下对方。
    佛经这些说法虽然用多了就是车轱辘话,但世间存有大苦大难还是没错的,争斗也不可避免,做人总不能碰上猫抓老鼠去可怜老鼠、遇见老虎吃羊又去给羊报仇,这样下去冤冤相报何时了?
    当然话是这么说,可在江闻的心底里就算知道了苦从何来,也不会故作善心地慈悲为怀。
    当日如果换作他碰上这些事,也只会像红阳圣童那样抬手拍碎对方脑袋,还自己一个眼前清净、念头通达。
    “对了,我在福州府衙的待质所里见到过一个被关了很多年的人,对此你有没有什么头绪?”
    红莲圣母意味深长地看了江闻一眼。
    “我曾经回去找过他。他说一切是非对错都已经没有意义,他只是个待死的残废,如今就算去到外面,也不过是换了一个更大的牢房。他还说让我不用要再去找他,再带给他不幸了。”
    红莲圣母自怜地摸着脸上无法消除的狰狞伤疤,手指就像再次感觉到疼痛般微微颤抖,也不知道疼的是愈合已久的伤口,还是她被刺伤的心。
    江闻也看出她今天的状态不对,自从红莲圣母苏醒后,情绪似乎就在极端与消沉的边界上徘徊不定,时时能察觉到异样。
    “哎,是我失言了。回忆这些太过让人痛苦,我出去查探一下四周再回来,你先休息调养片刻。”
    江闻本想给对方一些管理情绪的时间,可回头一看此时红莲圣母的表情,却透露着枯柴燃尽之后的沉寂坚毅。
    “江道长误会了,我不是来这里自怨自艾寻求同情的。我说了这么多,只是因为我难以接受的地方在这里,而你要的答案也就在这里面……”
    红莲圣母喘息片刻,终于说出了她酝酿已久的答案。
    “我又看到我爹了,你要找的人很可能就是他。”
    江闻骤然一惊。
    “凌知府?他不是死了吗?”
    红莲圣母笃定地点头。
    “是的。十三年前就已经死了,被红阳圣童亲手打死,溺水尸体被人打捞之后就地火化,这些福州府衙中人都亲眼所见,绝不可能作假。”
    “那你确定见到他了?”
    红莲圣母依旧笃定万分。
    “正是。我在幽冥巷中看到了他的身影,便一路追踪到了九仙山的玉皇阁。他在那里摘下了鬼面具,相貌和十三年前一模一样,就连颅顶的塌陷也一样。”
    江闻倒吸了一口气:“好家伙,那可真是遇见鬼了……”
    然而江闻回过头来仔细想想,又好像也没有那么值得闻之色变——毕竟就在今晚,他还和冯道德追着鬼跑了二里地。
    摩尼宝珠的神异之处他早有猜测,江闻一直认为它会给人带来某种幻觉,并且很有可能也涉及到他最警惕的夷希一类。
    “我爹忽然变得武功高强,出手快到不可琢磨。他说今夜三山之间将有剧变,他会看着阖城尽将沦入黄泉蒿里,他不会杀我这个好女儿,而会让我亲自体验黄泉之下,那种求死不能的滋味……”
    红莲圣母即便此时回想起父女见面的场景,依旧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这些年她也曾追逐探究过幽冥诡怪之事,钓搜过故纸堆里骇人听闻的只言片语,但她此生见过的最恶毒、最恐怖的表情却毫无例外地,是出现在那同一张人脸上。
    江闻联想到了自古城陷湖底的故事,根据《三国志·吴志》逸文和《搜神记》记载,古巢城便是在三国时期一朝化为泽国,百姓沦为鱼鳖,倒是很像黄泉蒿里的说法。
    湖心古庙?这一切或许真的和湖有关。
    “原来幕后黑手是凌知府?!”
    江闻自言自语地说着,“好吧,这个答案我也勉强能够接受,毕竟这人的阴险歹毒,我还是佩服已久的。也难怪他能把人心之间的龌龊阴暗,把握得如此巧妙……”
    随后他话锋一转,“对了,我怎么感觉你更憎恶的是你爹出现,而不是对于死人复活的事情感到惊讶呢?”
    红莲圣母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勉强的笑容,察觉到了江闻在有意缓和气氛。
    “那是自然。我教虽然诸多典籍散失,但对于幽冥之事却多有了解,也知道福州城下的阴泉海眼一事。呼禄法师在唐时迫不得已将摩尼宝珠镇入三山,就曾担忧被奸人利用,反倒酿出更大的祸患,故而在教主一脉传下克制摩尼宝珠的法门。”
    “后来摩尼宝珠果然被悄然带走,辗转数百年才又到了我教韩林儿教主手中。韩教主此人惊才绝艳,又从克制镇压之法中反推出起伤之术,可以沟通幽冥、借尸还魂,这才保存住了本教的诸多经文典籍。”
    “这么神奇的吗?”
    江闻有些见猎心喜,忍不住八卦了起来。明教因为热衷造反,典籍早就受到多方打压,向来都被视作妖邪妄说、严查累禁,以至于只能反复依托佛道之名残存。
    譬如《夷坚志》就记载有人贿赂《道藏》主编,让其偷偷编入明教经典:“其经名《二宗之际》。二宗者,明与暗也。三际者,过去、未来、现在也。大中祥符兴《道藏》,富人林世长赂主者,使编入藏,安于亳州明道宫。”
    红莲圣母略微骄傲地说道:“这门法术的神妙还不止于此。杀身起伤之术现世是在元末乱世中,刘福通护法依此就曾经断首复生。后来颍川王察罕帖木儿横扫中原、大破义军,令各路红巾军震动,江南的朱元璋更是惊恐无比,偷偷与察罕帖木儿书信往来,意图反复。”
    “小明王察觉秋毫,便派将此法传于山东红巾军,使明教护法田丰、王士诚佯作反叛。两人依法施为,在颍川王带兵收编时挥刀杀来,虽刀斧加身而不伤,径直刺死察罕帖木儿扬长而去。”
    江闻听得目瞪口呆,这段历史可和他所知的又相去甚远。
    史书只说至正二十二年(1362年)元军围攻山东益都数月不下,田、王二人装作投降后,在益都刺杀孤身入营的察罕帖木儿,随后元廷折断天柱,自此再也无力挽回败局。朱元璋闻讯叹道:“天下无人矣!”接着拒绝接受元朝的招安。
    但这段历史的疑点就在于,察罕帖木儿是《倚天屠龙记》中汝阳王的原型,没有赵敏帮助都差点平定叛乱。像他这样科举出身、久经战阵的智将,按道理怎么也不会选择孤身入营,特别还是一群刚刚投降未驯的叛军。
    如今经红莲圣母一解释,江闻反而觉得合理了不少,本就应该是两个人开了无双杀穿王府护卫,这才符合刺杀攻其不备的常理。
    可是再想想到底哪个合理,江闻一时间又有点举棋不定了。
    “真的假的?我读书少你可别骗我啊?”
    江闻还是有点怀疑。
    “道长不必怀疑,世人不知无非是朱元璋那贼子的手笔。还有一事,我们历代红莲圣母所学习的圣火功练至深处不著文字,便是靠着这个法门与石棺中的小明王幽魂梦授,这才没有断绝的。”
    随着轻纱缓缓摇动,江闻打了一个冷颤,狐疑地四下打量着总觉得阴暗的角落里,有目光在悄然窥探着他的后背。
    此时幽暗的石室中独留的蜡烛无风自动,焰头竟缓缓飘向了那具石椁所在的墙角。
    江闻本就对这个陵墓建制的亭台有些疑惑,也闹不清楚为什么在墓室里放石床石桌。如今听讲说来,白莲教竟是刻意在这个墓中设置密室,用来与小明王的鬼魂交流,修习教中的圣火神功……
    “好了好了,阴间话题到此结束。”
    红莲圣母奇怪地看着江闻,不明白这个在三里亭丝毫不惧鬼魅的道士,怎么会表现得这么毛骨悚然。
    江闻抱着膀子对她说:“我知道你不会懂,我也没办法和你说清楚。可你要知道我刚才唤醒你的功夫,用的是武当九阳功——这件事越想越不对劲,我还是先忙别的去了……”
    江闻走到门外,发现六丁神女仍在密室外的水榭紧守着,便对她们说道:“照顾好你们圣母,我该干活去了。”
    年纪最小的六丁神女忍不住多问了一句:“道长,你要去哪里?你知道幕后黑手在哪儿了吗?”
    “不知道。但如今的摩尼宝珠下落不明,我已经猜到了他们的下一步计划会是胞皇宫。与其辛辛苦苦去找元凶,还不如去他可能出现的地方,用我自己的方法像今晚一样,逼他露出破绽。”
    “那就请道长路上小心,刚才外面的官兵已经撤走,出去应该是无碍了。”
    “什么?你说清兵撤走了?”
    江闻收纳好青铜古剑,又检查了一遍衣冠,忽然信心十足地说道。
    “好!那他们一定是集中兵力找耿家了。”
    “如今的福州城中,耿家势力尽数撤退,唯有西湖边湖中古庙还被他们牢牢掌握。除非不修和尚失心疯了打算攻打耿王府,不然他们的目标,一定在城外的西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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