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视着一地的狼藉,江闻没有选择继续追击。
    衍空和尚中了江闻一成功力的降龙十八掌,竟然还能凭借深厚内功从乱中抽身,不愧是如今福州城明面上的第一高手。
    若论单打独斗,他完全可以不虚任何一人,今夜如非被小石头的铁齿铜牙咬伤一足,也不见得会被两个孩子拖住。
    江闻的龙场悟道进行到一半,已经有了不小的收获,若不是接到常氏兄弟的传讯,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破狱而出的。
    可形势如今更加云谲波诡,又有人已经把主意又打到了福威镖局,似乎是在投石问路,想要惊出背后潜藏。
    可江闻好不容易才从明处转入暗处,如今隐约摸清想透了一些脉络,一旦决定重新入局,就必须携雷霆万钧之势,剑锋直指凌霄才行。
    如今还不是时候,且恰好是缺最后一把火的时候——不过江闻觉得,或许可以由自己来将这火烧旺。
    此刻的洪文定,神智精神都极为不稳定,站在江闻的身边全身戒备,脸上的紫色丝痕如潮汐般涨落不定,随每一呼吸都有诡异变化。
    江闻左手悄然探出,内里倾泻而出,以擒龙功悄然夺走他腰间的柴刀,又立即掷还给了文定,希望能唤起他灵台的一丝清明。
    然而随着生锈柴刀叮当落在他身前,四肢伏地的洪文定浑身一怔,痴痴地看着这怪东西,眼中神色出现了些许松动,可仍旧不敢上前,更遑论恢复神智。
    “是了。柴山十八路虽还在他的脑子里,但随着龙形拳再次壮大,这些明悟只能保得一丝清明,若要彻底唤醒,只怕是杯水车薪。”
    江闻又试着以清心普善咒的旋律,帮助他对抗脑海里盘旋纠缠的龙形诡影,反复折腾了半天,终于让洪文定从四肢着地的状态站了起来,拎着柴刀陷入了思索,却怎么叫都没反应,痴呆的症状已经比小石头还要严重。
    “该不会真的傻了吧……回头我怎么跟洪熙官交待?”
    江闻挠了挠头,拉着洪文定先回到了小巷子里,先与小石头、常氏兄弟汇合一处,再做计较。
    一进巷子,半人半鬼的身影就载沉载浮。
    常赫志、常伯志两人为了一个天方夜谭般的交换,甘愿作为江闻的耳目,这几日马不停蹄地跑遍了全程,将大大小小可疑风声都打听得清清楚楚。
    江闻看得出来,常氏兄弟并非如此无条件相信自己,他们只是不知道该做什么。
    如今大仇未报,茫然不知所措的两人,只能凭借着对杀师者滔天的恨意,几日里不眠不休、无怨无悔地想要麻痹自己,以至于看着更像是出巡的勾魂阴差了。
    “小石头,麻袋里的人是谁?”
    江闻回到巷子里的时候,小石头还蹲在地上仔细打量着袋装少女,就差拿个树枝上去戳了。
    小石头也不抬,肯定无比地回答道:“是师妹。”
    江闻顿时火冒三丈:“师妹几天不见都比你高了?你当为师是瞎子吗?!”
    小石头坚定不移地指着少女说道:“就是师妹。”
    江闻皱眉思索了一下,终于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
    “……师妹又丢了?你放心,这次为师不怪你,快告诉我她是谁,得给人家送回去。”
    小石头歪着头琢磨了一会儿,才微微点头:“哦,我不认识。”
    ……是谁说小石头傻来着?以江闻看,他的智商已经跃居弟子中的第二位,完全超过现在的文定了!
    麻袋里的少女还在昏昏睡着,眉睫上微湿似乎哭过,呼吸声绵长均匀。她看上去不过十一二岁,五官已经明艳动人,颇显出几分成熟的姿色。
    再看她身上衣衫完整,手脚也无挣扎抓伤的痕迹,显然刚才的花和尚虽然抓住了人,可还没来得及上手就被打断——江闻可以想象暴脾气的不戒和尚今夜一股邪火还没处发泄,就被小石头、文定生生打断美梦,如今得崩溃成什么样。
    “看样子像是被点了睡穴……”
    江闻琢磨了一会儿,按道理睡穴是在腰眼的位置,但是打穴功夫限制颇多,江闻没兴趣过多研习,直至现在,他也只会用一招棍子敲百会穴的办法。
    思来想去,他决定以不变应万变。
    只见江闻拨开少女的袖子,双指搭脉,径直送去了一道至阳至刚的九阳真气。
    九阳真经呼翕九阳,抱一含元,本就是疗伤圣典,随着真气传入经脉,瞬间开始一遍遍洗伐着腧穴腠里,推活气血,她紧闭的双眼缓缓抖动,终于听见少女在嘤咛一声后微微转醒,缓缓睁开了眼睛。
    睁开双眼的少女眼中满是蒙雾,良久才将事物看得真切。
    此时幽深的巷子里,光线时刻飘忽不定,更加之寒风呼啸,夜星凛然,几个打扮个顶个古怪的人,正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下一秒,江闻就看到少女明媚脸蛋瞬间苍白,眼睛里缤纷不断地闪过迷茫、思索、犹豫、恐惧、掩饰、绝望、认命等等表情。
    江闻也很好奇,一个人的表情机会果然能如此生动,让他瞬间脑补了一出惨绝人寰的感情大戏。
    “姑娘别怕,我们只是一般路过的江湖人士,也是把你从采花秃贼的手里救下来的人。”
    少女脸上的惨色稍退,迟疑着看向四周,似乎想看清楚旁边的救命恩人长相。
    靠一身道袍的江闻扶了一把,她才挣扎着爬出麻袋,随即顺着视线望去,就看到了巷口以钩爪攀墙、飘摇不定的常氏兄弟,瞬间吓得花容失色,好悬没当场惊叫出声。
    “别害怕,那两位夜里出来,天亮就回去了,今天刚好路过。真正救你的是我的两个徒弟。”
    江闻赶忙补充道。
    随后看着尽量表现得憨厚诚恳的江闻,她依旧心有余悸,于是壮着胆子转过脸去,结果立刻就看见了呆呆的小石头,正把头凑得很近,似乎想要嗅她身上的味儿。
    “明明就是这个味道嘛……”
    少女吓得接连倒退,背靠到坚硬墙壁才敢指着小石头喊道:“吃……吃人!他会吃人!”
    江闻立马慈眉善目地解释道:“这位女施主,我这大徒弟最擅长降妖除魔,虽然长得毛脸雷公嘴,但并不是吃人的妖怪。”
    “可是……可是……”
    少女迟疑着不敢说出来。
    她显然确认了什么,但又生怕激怒了面前这群可疑的人,在那泫然欲泣的眸子流转间,终于看到了手握柴刀宛若痴呆的洪文定,正浑身是伤地站在一旁,不声不响。
    一瞬间,少女眼中异彩闪动,瞬间从地上爬起来,冲上前握着洪文定的手,语气肯定无比地说道。
    “少侠,竟然又是你救了我!你还为了我伤得这么重,可千万不能有事啊!”
    江闻前面的一切解释,在她看见洪文定之后都显得毫不重要,少女也再没有丝毫怀疑。
    “呃……其实我也出了力的……”
    不知道为什么,江闻立即联想到,江湖上盛传以身相许和当牛做马的典故,只感觉自己才是身受重伤的那个,而且是心里被扎了一刀,药也治不好的那种。
    这个江湖真的是太残酷了,自己或许应该再退隐一次比较好?
    可江闻仔细琢磨了一下,似乎已经习惯了,而且上一次这么折磨自己的人也姓洪——没想到洪家人除了长相气质、武学悟性能父子相继,就连女人缘都代代遗传,简直是丧心病狂。
    “姑娘,我这徒弟并无大碍,待会儿自会送他去疗伤。倒是你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我先送你回去。”
    少女闻言,瞬间又垂下头去,良久不语。
    “抱歉,没想到姑娘你小小年纪,家门就遭到如此不幸……”
    少女语带凄然地说道:“道长误会了。我姓田,家父是天龙门北宗门主,可是他不要我了。今夜就是家父点了我的睡穴,说要把我送给朝廷钦差,为田家将功赎罪的……”
    江闻看着眼前明媚动人的十一二岁少女,听着她的话眼中也越来越惊奇。
    这孩子……居然是田归农女儿,日后的“锦毛貂”田青文?
    都怪身上的破系统不给力,太久没用导致江闻下意识都遗忘了天眼查的功能——明明刚才搭脉传劲时只要查看一下信息,就能知道对方的身份嘛。
    江闻佯作关心地上前,一边拉住着洪文定往前走,同时轻轻拍着抽泣的少女肩头,一道信息就瀑流而下,被江闻瞧得清清楚楚。
    【姓名:田青文】
    【年龄:12岁】
    【悟性评价:石中璞玉】
    【根骨评价:资质平平】
    【武学评价:初窥门径】
    【实战评价:一窍不通】
    【综合侠客等级:略通拳脚】
    【掌握武学:天龙剑法(入门)、天龙心法(入门)】
    【人物描述:一位普普通通的武林后辈,出身的武学氛围给予了她良好的起点,但是自身天资与禀性限制了出类拔萃的可能。】
    江闻暗暗摇头,这回真的是有些棘手了。
    “时下已然夜寒露重,此处并非久留之地。两位判官,今夜我们换个地方再谈。”
    黑白两道身影如幽魂般从半空飘落,轻功了得以至于落地无声,用布满血丝的眸子看着江闻,嘴唇上满是开裂干涸的伤口。
    “你得罪了鞑子们的走狗。”
    “如今又能躲到哪里去。”
    两兄弟依旧你前言我后语地说着,嗓音嘶哑难听,吓得田青文偷偷往洪文定的身后躲去。
    “那和尚看似横行无忌,实则疑心深重,城里多的是他不敢轻易染指的地方。你们放心,他不会轻易撒野的……”
    江闻缓缓露出了诡秘的面容,遥指向某个方向,随后便笑而不语。
    “待质所?那里可是鞑子的老巢。”常赫志皱眉不已,如今若是衍空和尚坐镇其中,他们俩也不敢贸然擅闯了。
    “灯下黑虽不假,但你这不就是自投罗网吗?”
    常伯志也出言质疑。
    江闻随手又指了另一个方向,不经意地说道:“那个不戒和尚受伤严重,怎么可能回去坐以待毙。不然这样好了,那你们往那个方向走,让我带文定回待质所。如今还有个徒弟下落不明,我的时间可不多了。”
    江闻小声说出了一个处所,常氏兄弟至此终于点头,带上了依依不舍的田青文与懵然的小石头,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江闻挟着洪文定再次潜入福州府衙,发现府衙上下灯火阑珊,受伤的衍空和尚果然没有回到老巢,而是另寻他处休养生息。
    当江闻再一次踏入待质所深处的那间牢房时,此时迎接他的,除了铁钩穿过琵琶骨囚犯怨忿的目光,还有浑身重枷犯人惊异的话语。
    “果然是魔念缠身……”
    “如此魔功入脑如船随水涨,外力祛除不啻于抱薪救火、内功调养也只会滋长凶威。说到底,这魔功已在经络崖壑间呈洚水洪波、汤汤横流之象,故而你那至阳至刚的心法也无济于事。”
    犯人倚靠在墙壁上,目光炯炯地看着洪文定,此时须发蓬乱的样子全无人形,连抬头扭身都艰难无比,这道视线却让原本已经平静下来的洪文定,那只抓着柴刀的右手骤然紧握。
    “不过话说回来,我虽已确信你不是贪图神功而来,但你凭什么觉得我就会帮你?”
    江闻摸着下巴,很认真地看着面前的怪人。
    “就凭我们这几天同吃同住的交情,你看怎么样?”
    察觉到江闻也在说给他听,一旁被铁钩穿骨的犯人扭过脸去,再不与江闻有任何视线上的交集。
    重枷犯人哈哈一笑,却仿佛牵动了身上的伤势,随后重重地咳嗽了起来,胸腔中闷响不断,几乎就要断气,身上的锁链也哗哗作响,以至于囚室内宛如天崩地裂。
    “咳咳……依我看,只有修炼至精至纯的内力沉入经络气海,作为那江海中无可转移的碣石,才能砥定魔功的侵害……”
    江闻露出了阴谋得逞的表情,自己在这儿呆了三天,努力终于没有白费,对方所说的情形,果然和自己猜测的相差无几。
    可惜江闻只有九阳假经琢磨出了几分传授的门道,其他武功根本不知道怎么教授,只能寻求这些明清江湖的土著高手相助。
    重枷犯人此时敛去笑容,冷若冰霜地看着江闻缓缓说道。
    “你若是信得过我,今日就把他留在这儿,我会传他一个方便法门,用以摄服心魔、澄思纯虑。也希望你的徒弟能像你说的那般资质非凡,否则决无可能参悟此等深湛难练的心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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