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前歌。
    登云步法。
    幽月剑法。
    画雨雾山诀。
    剑心通明。
    ...
    莫青衫手中的长恨剑越来越沉重,她的动作不自觉地开始放缓,长时间的鏖战让她身心俱疲,她累了,脑海中在不断重复自己修习过的功法剑诀,逼迫着自己出剑。
    而围住她和何春夏的史家军...还是一样地砍不尽的藤盾战阵,还是一样地人头攒动,密密麻麻。
    在这喧嚣吵闹的战场上,莫青衫垂了眼,安静下来,盯着身前的那个背影。
    何春夏,她还在拼命,拼命想冲出一条路来,带自己走。
    莫青衫和何春夏在今天都是第一次杀人,死在她俩剑下的有很多人,数不过来。莫青衫手中的长恨剑上,衣襟上,脸上...血,刚干涸在皮肤上,又被溅上新的,带着令人作呕的腥气。
    她无暇顾及这些人倒下时的眼神,不关心他们是否有妻儿家世,也不为临死前的惨叫呻吟动容。
    这些人要她,要她的命,要她肚子里的龙种。想到这里,她很想放声大笑,大笑着对所有人宣布她已经将那个丑陋的真龙扼杀在一个破旧不堪的澡盆里。
    可她已经累得说不出话了,她只是出剑,出剑。好像出剑,可以斩断余谷丰带给她的羞辱,斩断世人强加给她的这些期许,斩断爷爷不肯传剑给她的委屈。
    宁可战死,绝不低头!
    在意志和情绪的支撑下,她艰难地,恶狠狠地继续出剑。溅在长恨剑上的血渍一点点融进剑身,倒在地上的尸首,有若有若无的烟气飘起又散去。
    正殿广场上突然传来雷鸣般的大喝声,蒋子夫率朝天宫弟子结阵杀出。史家军并未想要将朝天宫众人赶尽杀绝,此刻正围住四人作战,对反攻没有防备,被打了个猝不及防。
    蒋子夫一马当先,凭借一对铁拳,生生轰出万夫莫当之勇,铁拳所至之处,持盾军士皆倒飞出去,被余威震荡内伤,吐血不止。如此神威,史家军来不及变阵应对,被蒋子夫杀出一条血路。
    鼓声起!
    史庭诚反应过来,重重擂鼓发令,围阵中,围住四人的外围军士立刻撤出,转身去驰援其他人。被围住的四名绝顶高手得以喘息,缓下自己的进攻节奏,留存体力,等待时机突围。
    朝天宫中弟子平日里处理的都是些紫金山上村民们的日常事务,没经历过什么斩妖除魔式的战斗,所结的阵法也只是祭祀大典时的站位,然而此刻凭一腔孤勇向前,舍生忘死!在蒋子夫的带领下,竟能冲乱史家军的战阵,一时间士气大涨,各显神通,各类水火术法,烟雾符纸拼命往军阵里砸。
    史家军面对刀枪剑戟能从容面对,对于水火雾毒等术法不知该如何招架,挡在最前的军士下意识后撤,而听鼓声下令支援的军士又在向前顶。
    一时间场面混乱不堪,史庭诚的鼓声被叫嚷声和爆炸声盖过,有些军士无头苍蝇般在场上乱转,有些军士听从指令,却陷入迷雾,无法辨别方位,只得和眼前的道人们厮杀起来。
    被围住的四人见场上的军士全把注意力集中在蒋子夫和一干弟子的身上,当即抓住机会各自出手,往大殿方向回攻。
    欧阳靖手中的梨花枪早已卸下长筒,扭身一斜,长枪连点飞刺,用杆身抽带抖,卸开左右两侧军士,直冲向莫青衫,何春夏要与两人会和。
    古十二书则在佯攻撤步,有意引着军士们往广场边的墙壁走,接近镂着图腾的龙柱一跃腾起,借着凸起,手脚并用窜上墙檐,脚尖轻点,朝着大殿的方向一边躲避飞来的箭矢一边极速奔驰。他的两侧,一边是高崖森海,深不见底,一边是喊杀震天的广场,此举属实是艺高人胆大。
    围住莫青衫,何春夏两人的军士最多,抓莫妃回京师城,史家军此行只为这件事,一众军士严防死守,不给二人可乘之机。
    蒋子夫虽来势汹汹,可史家军毕竟人多势众,凭借十倍的人数优势阻住朝天宫弟子们的前进脚步,场内双方僵持不下。
    若是陷入苦战,史家军从突袭中反应过来,就会把朝天宫弟子这点人吃干抹净。何春夏迫不得已,狠下心来,心念一动,莫青衫手中的长恨微微一颤。
    庄周不久前曾以凤鸣声震慑过何春夏的心魄,令她无法再御剑,脑海中刚闪过这念头,额角边立刻如针扎般刺痛,何春夏咬紧了牙关,强忍疼痛开口。
    “站到我的身后,跟紧我。”
    “...什么?”莫青衫不解,她太疲惫了,呆了一阵,猜测何春夏大概是找到了破局之法,才应答。
    “嗯。”脚下划个半圆,转到何春夏身后。
    “松手。”
    “嗯?”
    下一瞬莫青衫右手握住的长恨剑传来一股巨力,从她手中挣脱飞出,垂在何春夏左肩边上,搭配她的右手剑交替刺。飞在空中的长恨剑来去自如,锋锐非凡,藤盾纷纷被刺穿。
    何春夏手持一剑,心持一剑,配合无间,破盾穿甲,无法阻挡,面前的兵士们挨个倒下,被困了许久的两位姑娘终于杀出了一条血路。
    史家军士兵那里见过这等奇事,以为见了妖邪,畏惧情绪传染开来,避之不及,纷纷给两人让路。蒋子夫见状,身形再度暴涨几分,无数个重拳跟上脚步,将挡在自己身前的持盾士兵统统轰飞。
    他不顾及砍在身上的刀刃,卡在肉里的箭矢,他只是向前冲去。
    欧阳靖,蒋子夫,何春夏三名高手同时发力拼命,终于在人头攒动,军阵严密的广场上汇合。
    蒋子夫雷鸣般的声音在众人耳畔响起,“撤回大殿!”朝天宫弟子奋力跟上蒋观主,以血肉之躯掩护莫青衫回撤。
    何春夏默默将长恨剑和秋水剑递给莫青衫,心神再支撑不住,好似有铁锥砸烂脑髓,痛得七窍流血,晕死过去。
    叶殊也上前来援,背好何春夏,以数名高手为矛尖,众人再度杀回大殿。
    蒋子夫一马当先跃入大门,看见一个人的身影,会意一笑,点点头,开口,无比悲戚。
    “二十岁以下的朝天宫弟子,随此人一同离去。”
    无人出列,蒋子夫转身,领着弟子们封上大殿的门,他们会为莫青衫的逃离拖延时间,血战到底。
    有一个人,自史家军上山后,一直没有现身,此刻他出现在大殿,等候多时。
    狂澜生。
    有重要的事托付在了他的肩上,他拿着地图,奔走着想要去寻找到一条下山的小路。
    他看见史芝川摸出早已写好的密信系在灰鸽的腿上,他看见打着哈欠的小队军士将每一条小道堵死,他看见史家军中,很多张同他手里一模一样的地图。
    其实不一样,狂澜生手中的地图,多出来一条路。
    蒋子夫画下的,只有历代朝天宫观主才知道的路。
    只有这条路可走?
    狂澜生结束在外的勘探,飞速赶回,赶上众人在广场上鏖战,古十二书逃窜飞身滚入大殿,张舟粥和李思怡在大殿里将小型神像和桌凳堆成矮墙用作防守。
    狂澜生看见广场上蒋子夫奋勇向前的身影,一个时辰以前,这个老者,还虚弱地倚靠在太师椅上,语重心长地叮嘱自己。
    “你,是十四先生的弟子?那个半人半妖?”蒋子夫强撑着虚弱的身躯,竭力挤出个和善的笑容来,“之前你们来南京,我还托郑先勇邀十四先生到朝天宫小聚,唉,后来发生的事,真没想到。”
    “算是吧,我娘和他是故交。”狂澜生叹了口气,“那时候,郑先勇暗中谋划除去十四先生,又怎么会为您带话呢。”
    “史家军压上朝天宫,没想到会这么快...我想,今日,莫姑娘和我这朝天宫,怕是凶多吉少了。”蒋子夫伸手招呼一旁的道童过来,“你是个异类,却在圣上身边贴身护卫近十年,你是信得过的人,所以我把这件东西交给你。”
    那道童将手中捧好的一个刻着各式咒文的木盒递过,作揖退下。
    狂澜生瞥一眼那木盒,左眼皮不自觉地跳动两下,那盒子竟然是以云灵木制成。云灵木对妖的修行有益,刘灵官能收买狂澜生出海,便是许下了赠予狂澜生一小块云灵木的誓言。而如今,这盒子,和盒子里的东西,都要交给自己?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狂澜生皱了眉头,并不开口应答。
    “抱歉,你毕竟是半人半妖,朝天宫的观主,若是让你继承,难免惹人非议,我希望你可以等到一个合适的人,一个合适的朝天宫观主,把东西连同这个秘密一起,再转交给他。”蒋子夫见他神色凝重,又笑了笑,抬手示意狂澜生凑近,“附耳过来吧,我会告诉你,只有朝天宫历代观主才能知晓的秘密,帝陵的真正位置。”
    “如今的朝天宫中,没有合适的人吗?”狂澜生摇了摇头,不肯挪步。
    “曾经有,死在杨家村了。”蒋子夫的眉宇间闪过一丝悲痛,“之后的局势会动荡不明,朝天宫的观主,不知道会是谁,半人半妖的寿命很长,如果继任者不够资格,那就不要给他,等下一位。”
    “事关重大,托付给我?”
    “十四先生的弟子,蟒袍侍卫,凭你和圣上的关系,我相信你,你绝不会将莫姑娘交出去给逆贼。”蒋子夫从怀中摸出血迹斑斑的图纸,颤巍巍地强撑着起身,将木盒和图纸硬塞到狂澜生的手中,“这张地图,记载了紫金山上的各条小路,你轻功高,动作快,先去查探有没有下山的小道可以走。”
    狂澜生不好意思推开这个无比真切的老者,只得叹气,点头接下这桩吃力不讨好的差事,由得蒋子夫伏在他耳边将帝陵的位置说了。
    “如果无路可走,就带莫青衫去帝陵,她怀了真龙,余朝先祖会庇护她的。”
    这是蒋子夫第一次和狂澜生说话,蒋子夫毫无保留的信任这个第一次见到的异类,将朝天宫的至宝和秘密托付给他。
    第二次见面,蒋子夫将莫青衫托付给他。
    狂澜生摩挲着怀里的云灵木盒,领着莫青衫一行人转身就走,他们,只剩下最后一条路。
    帝陵。
    大殿前,鼓声大作,史庭诚命令史家军拼命进攻,战阵凶恶,却被朝天宫的弟子们一次又一次的击退。
    每一次进攻,留下的尸首,有史家军的,也有朝天宫弟子们的,渐渐,朝天宫的道袍,还站着的,只剩下一位浑身被血染红的老者。
    终于,这名老者垂下双拳,吐出几大口鲜血,跪倒在地,长发猎猎在风中飘散,蒋子夫高昂着的头颅终于低下,双眼中的神采涣散消逝。
    他惦念着杨家村民们,惦念着莫青衫,惦念着大余朝,惦念着无辜死去的朝天宫弟子们。
    “可惜。”
    他长长叹了口气,他的最后一口气。
    史家军冲开大殿的大门,在整座朝天宫中搜寻着莫青衫的身影,一无所获。
    史庭诚,史庭涵二人一筹莫展,只得再度升起狼烟向父亲求援。
    一刻后,等来的,却不是父亲的灰色信鸽,而是登阶而上,同样列阵向前的韩家军。
    齐白钰一马当先,取下腰间的白玉弓,一箭射出,红烟在空中炸开。
    杀!
    ......
    齐白羽闭眼再睁,双眸被染上深邃的黑,一名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年和一名中年男子候在他的左右两侧,与其是说三个活人,不如说是三具面无表情的行尸走肉。
    他走到悬崖边缘,向下看,静静注视着缭绕浓雾中若隐若现的黑色湖水。
    纵身一跃。
    他的肉身砸进冰冷刺骨的死水中,这水,至清至澈,光却无法穿透,连虾蟹水草这等顽强的小生命也不能在水中存活。
    齐白羽睁开眼,他的双眸与这片水域相融。
    三具肉体在无尽的黑暗中一点点下坠,直到踏足在坚实的青石台阶上。
    黑暗中,两团萤火从齐白羽的双眸中跳出,愈发明亮,莹光所至的地方,死水被撑开,飞速退到光的边缘。
    顺阶而下,枯树,牌坊,三字劲草。
    余朝先祖的帝王陵墓,真正的朝天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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