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季一手捂住姬元的嘴巴。另一只手则本能的在地上来回摸索,试图寻找可以防身的东西。
    数个呼吸的瞬间,断断续续的口哨声传来。声音似是有些韵律,好像乡间俚曲。此刻,坚强如阿季这般的女子,亦是忍不住红了眼睛。她没有应声,而是贴着墙壁,爬上梯子,在头顶的木板上,轻轻的敲击了两下。
    之后,刺眼的光线,细细的尘埃,重见天日的情绪,与那熟悉而略带污浊的面容交织在了一起。
    “良人。”
    阿季再也忍不住了。泪水沿着两颊滚落。就那样站在梯子上,昂着头,感觉头顶的男子一辈子也看不够。
    待到王诩将洞口用木板封好,下来后,二人相拥在一起,哭了许久,吻了许久,这才松开手,说起今日发生的情况。
    “...妾身与元儿脱险后,便去了表臣有司府。那时还有晋人追着,妾身怕连累良人便带着元儿往城北逃,幸得在集市中遇到厉师帅的人马,妾身担心被人认出,便混在人群里向南折返。之后,与元儿又躲在城东的里闾之中,待晋人稍有退去,我们才躲到了这里。”
    感觉这种桥段只有狗血的电视剧里才会出现。王诩无奈的叹气道:
    “唉,你去府衙之时,我自后门逃出,回了少司马府。你去城北之时,我则跑去城南寻你。后来又去城东,估计那时你和元儿就在为夫身后。唉!”
    一直担心妻子,倒是把姬元忘了。四下昏暗,王诩看向女孩,大抵能看清对方的身形轮廓。稍稍有些颤抖的身影,与那浅浅的低吟声,似乎刚才也哭得很厉害。
    “你们没有受伤吧?”
    不等姬元开口,阿季率先回道:
    “没有。我二人一切安好。良人没事吧?”
    “没事。”
    姬元吸了吸鼻子:“姐姐的手受伤了。”
    女孩的声音很委屈。听到后,王诩紧张的拉着阿季向里面走。水井那边有处破洞。无论昼夜都会有光线投射下来。二人坐在那破洞边,身下便是一汪井水。井水清澈见底,表面有粼粼波光,似是在晃动。
    借着光亮,看清妻子手心里的血污。黑色的血痂附近,依稀还扎了些木刺,王诩有些心疼。
    “疼吗?”
    “不疼。妾身打些水,清洗一下,不碍事的。”
    王诩低着头,掉落了几滴眼泪。阿季抽回小手,捧起对方的脸颊。有些粗糙的手指在他额头与鼻子上轻轻的摸了摸。好似在确认男子是否也有受伤。姬元看着亦有些感动:
    “你们好好坐着。我去打水。”
    抹了一把鼻涕,随后朝一旁漆黑的密室中走去。
    “良人怎会知晓妾身与元儿藏身此处?”
    声音很小,却是带着毋庸置疑的表情。那是少女本能中对危险的感知。王诩伸开手,阿季娇小的身躯再次被他抱紧。
    “对不起。对不起。”
    一声声的道歉就像一把把捅入心窝的利剑。惊慌、难过、愤怒的情绪随之接踵而来。
    “原来都是在骗我。你放手。放手。”
    挣扎之中,阿季哭了,哭得伤心欲绝。
    用什么孔明灯带她们离开,都是骗人的鬼话。他根本就是黔驴技穷,没有逃生的办法。之前的暗示,只是想保全自己与姬元的性命。而至于他自己呢,或许会来,或许不会。这就是答案。
    “你想过吗?你若死了,我会活下去吗?你太自私了。”
    怒急攻心,此刻已不再是相敬如宾的贤惠妻子,而是攥着拳头,有些撒泼般的用力捶打丈夫的胸口。无论她怎么表达心中的不满,对方似乎都没有一点反应。
    几下过后,阿季停止了动作。一脸愤恨的昂着头看向王诩,嘴唇紧咬,一抹鲜红自嘴角流下。
    “你干什么?松开。快松开。”
    少女的固执,他是见识过的。或许因为不想伤害自己,所以开始自虐。惊慌之下,一只大手捏住了女子那略显消瘦的下巴。鲜红的贝齿仍旧不依不饶的颤着。
    “你...从未把我当做妻子。我如何作践自己又关你何事?”
    “你听我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
    可是对方的动作,委实让阿季感到了一丝羞耻。她气愤不过,撇过头去,淡淡的说道:“少君...自重。”
    嗡的一声,脑袋仿佛要炸裂一般。王诩怒视着她。
    少君这两个字的杀伤力有多强?那是刻骨铭心的伤痛。就像女子昔日额头上的烙印。两人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从主仆,变为兄妹,又成了夫妻,而阿季重提少君两字,明显是抹去了他们的关系。是不把自己当人看,而是婢女,是奴隶。
    呼吸颤颤巍巍,抓着少女俏脸的手也随之颤抖起来。一时间,王诩有些情绪失控。这时,姬元端着木盆走了过来。女孩一脸的不解:
    “方才还好端端的,现在怎么就吵起来了?你们两个真是不惜福啊。”
    印象之中,这两人腻死腻活的。恨不得如胶似漆,整日黏在一起,而像当下这般争吵,甚至大打出手,捏人下巴,女孩还是头一次见到。
    话才刚说完,却见两人又卿卿我我起来。什么是爱之深,恨之切,姬元算是看明白了。女孩摇着脑袋,不耐烦的推着王诩:
    “喂!你们两个真恶心。快让开,到一边去。我还要打水呢。”
    随后,两人依着墙壁坐下,谁都没有说话。两张烈焰红唇,还有些肿胀,看着委实滑稽。阿季率先开口,语气生硬:
    “我就问你一句。你是走是留?”
    面对妻子的质问,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如果城已经破了,那么他会毫不犹豫的选择留下。如果没有经历今日的事情,那么心志不坚的他也会选择留下。如果现在不负责任的躲起来,那么就愧对那些曾经营救过他的人,同样也愧对厉师帅、曹邑宰以及仍在苦苦支撑的人们。
    想起那些惨死的人,那些从云梦随他而来的侍卫,以及侍女死前的安详,那成千上万百姓逃难时的场景,内心的愧疚再也无法抚平。
    “我不想做什么舍生取义的大英雄,也不想做那些为国为民的卿大夫。只要一家人平平安安的,有你在身边,哪怕做个最普通的小人物,被人嘲笑,说没出息也罢,我就很满足了...”
    平淡的话语,令得阿季又一次哭了。王诩搂着妻子,继续说着:“外面的情况,你还不清楚。仗打胜了,晋人退了。倘若我不回去,他们便会寻来。这里有不少人还是知晓的。如果要找,也并非难事。所以,我得先回去一趟,再把洞口封上,这里才会安全。”
    阿季抽泣着,双手紧紧攥着王诩的衣角。
    “不许你走。”
    见妻子已有松动的迹象,王诩继续宽慰道:“之前不告诉你,是不想引人注意。你是知道的,不管我走到哪里都会被人跟着。越多人知道,这里就越不安全。所以我只能暗示你来做。唉!你莫要怪我才是。”
    阿季重新变回了温柔体贴的模样,说道:
    “妾身不怪良人。”
    “那便好。为此我还偷拿了你的药材。一些硫磺与焰硝。本想借着破城之际,制造些混乱,我再过来,顺便把这入口堵上。不料,竟是当下这般局面。”
    焰硝就是硝石,民间常称其为焰硝或是火硝。这两种东西并非什么稀罕之物。医者用来治疗毒疮。百姓用来烧荒或是驱蛇。方士们则用来炼取“金液”。总之,用途十分广泛。
    凑巧的是,这两种制作火药的原材料皆是由鸱夷子皮商会发扬光大。汉中的硫磺,陇西的硝石,如今就像当地的土特产,是范蠡打通商路,让其四通九州,被天下人熟知。
    毕竟,相处了这么久,夫妻之间的配合还算默契。除了逃亡之时,彼此错过三次,但对方的下一步想法,二人倒是把握的格外准确。
    确认过王诩没有轻生的念头,阿季这才放下心来。少女的内心其实也很矛盾。她既不想王诩的名声受损,又不想有负君夫人生前的嘱托。苦思冥想,还是找不到两全其美的方法。
    “既然你与元儿已远离是非,不如先委屈一下,暂时躲在此处。两日之后,亥时一到,我会准时回来,将所有安排告知与你,绝不欺瞒。”
    “良人若敢欺瞒,妾身便回去寻你。”
    事情总算告一段落,在帮阿季处理完伤口后,王诩告别了恋恋不舍的妻子,独自去了北戍军西大营。他的意外出现,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将士们振奋不已。目光所到之处,无论是懒散的士卒,还是分派任务的军官皆是肃穆的直起身子,向他看来。仿佛瞬间有了主心骨。
    最初,这位年轻的大人是大家闲来无聊,私底下争相讽刺与挖苦的对象。多半是对年纪与地位的不符而产生的轻蔑。
    舆论的焦点往往是讨论这些。诸如,荧泽那种山沟匪寨里能有什么大氏族,大人物?毛都没长齐,还懂得带兵打仗?莫非是样貌不错,与二公子私下有一腿。诸如这样之类的言语。
    然后,看着数月来少年的表现,对于他的评论倒也稍稍有了一些变化。不过,这种变化并非是出自于他的勇武,如何的神机妙算,亦或是解决问题的能力,更多的则是心理上的依赖。
    与其让人们相信少年所做的一切事情都很合理,倒不如不信这些。因为不信才会觉得那是神奇,而能屡屡创造奇迹的人更能给人以安全感。类似信奉神明,会觉得受到祝福与庇佑的安全感。
    最终,这种相信的力量,在更为压抑与恶劣的环境中变得越来越被人接受。黑暗之中,一缕曙光,种子破土发芽,谁都期盼着它终有一日会长成参天大树。
    正是这种相信与期望的泛滥,萌芽中的少年如今所背负的巨大压力,已经让他快要喘不过气来。
    不久后,他来到了城西北戍军的驻地。西营占据了四处国宅。这里原先是卿大夫们居住的地方。开战前,房子的主人便已撤离。驻军打通了院墙,将四座豪宅连在一起,委实比王宫还要气派。
    地方很大,王诩盲目的走了许久。行到一处士兵聚集的地方,打算向人询问各门守将议事的地方。
    透过人群却见一名熟悉的男子被扒光了上衣,正吊在木架子上。而那人身后有个军官背负双手,手里握着根鞭子。身旁有个魁梧的军官叽叽喳喳的冲他指手画脚,后方围观的士卒亦是跟着起哄。
    “我依军令执法,尔等莫要在此聒噪。若是心有不服,大可向上官谏言。这般喧哗于此,莫不是要煽动士卒,以兵强谏?尔等可知后果?”
    “放人。放了他。”
    数十名士卒跟着大吼,对于军官的话丝毫没有动容。而那执法的军官此时有些犹豫了。王诩挤进人群,想看清那被吊着的人到底是谁。
    就在这时,身旁似乎有人认出了他。
    “少司马?”
    随后,周围的吵闹声逐渐安静。旋即爆发出更为激烈的呐喊。
    “少司马在此。卒长无罪。放人!放人!”
    王诩一时摸不着头脑。而那执法军官身旁之人在闻声后,果断跳下高台挤入人群向这边跑来。
    “卫变?”
    居然是卫变。诧异过后,了解了整桩事情的原委,王诩讪然笑道:“都是在下之过。诩无故离去,也未与诸位言明去向,连累成卒长受罪。实属卫诩之过。”
    随后,在一帮战友的簇拥下释放了卫成。
    城东战事结束后,王诩便去寻找阿季与姬元,而卫成与卫变等一众士卒则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不想回过神来,王诩就不见了。一众人四处寻找,许久无果后,便回到了西营复命。结果就是卫成这队长被吊起来险些挨了鞭子。
    王诩向卫成再次道歉。随后,卫成与卫变二人为他引路,陪同着王诩来到了一处两层高的大殿下方。停在阶梯一旁,卫成说道:“此处便是上官议事之地,我二人只能相送至此。大人保重,贱私告退。”
    说罢,卫成与卫变就要转身离去。
    “留步!”
    王诩看了看天色。太阳刚刚西斜。
    “今日之事,诩不胜感激。连累卫成大哥,更是心中惭愧。待议事结束,还请两位大哥过府一叙。”
    卫成赶忙回绝:“大人身份尊贵,岂可与我等匹夫称兄道弟,恕贱私不敢。”
    卫变倒是自来熟的笑道:“可有酒肉乎?”
    王诩也跟着笑了起来。卫变的性格倒是很对他的胃口。于是,也开了个玩笑:
    “有!酒肉管饱。卫成大哥若是不来,本司马便寻庶府好好管教与你。”
    卫变委屈的嘀咕道:“他若不去,与我老父何干?又与我何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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