驭者的声音在耳旁催促着:
    “扶好车軨。向后退!快...快...”
    来不及做出反应。董炴只觉身体的重心猛然前倾。随之而来的便是“轰隆”一声巨响。身体不受控制的腾飞而起。随后,似有重物击打在背部。一股腥甜的味道涌入喉头,董炴旋即昏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阵阵的暖意自脸上传来,董炴的意识渐渐的恢复。
    “快醒醒!”
    迷糊之中,似乎有人在拍打自己的脸。董炴蠕动着干裂的嘴唇,虚弱的说道:
    “水...水...”
    然而,没有人回应,有的只是急促的脚步声与隐约兴奋的传来的禀报:“他醒了。”
    “快将他带去军佐的大帐。”
    随后,他被人架着,来到了一处军帐。帐内有几名身披甲胄的军官,正围在一方矮几旁议论着什么。董炴看到了他们朱红色的衣饰,心知自己被俘。士卒将他放在炭火旁,随后向帐中一位有着斑驳须髯的老者说道:
    “军佐!此人醒了。”
    董炴陡然心惊。他已猜出那人的身份。中行寅命军官散开,笑着看了一眼董炴。
    “此人乃吾之上宾,岂可怠慢。快!拿爵热酒与他暖暖身子。”
    随后,便有士卒喂董炴饮下热酒。身体稍稍恢复了些热度,董炴依旧口干,勉强拱手沙哑的说道:
    “多谢将军。”
    “不用谢!老夫该谢你才是。”
    中行寅走到董炴的身前,笑容十分诡异。
    “想必君乃帝丘董氏,不知老夫可有猜错?”
    “将军慧眼。鄙人确乃董氏族长,炴。”
    “呵呵,甚善。”
    看着中行寅的笑容,董炴不禁心头一凛。他很想知道,对方打算怎么处置自己。中行寅却是不急,一面亲自为董炴斟酒,一面又命人取来毛毯与炭盆。
    董炴的车驾在翻入河水中后,车舆下方厚重的阴板便将其砸伤,使之昏迷。虽过去了许久,但衣服仍旧是潮湿不堪。
    见中行寅这般待他,董炴似是找到了活命的机会,于是热泪盈眶的说道:
    “将军仁厚!炴必当厚报。”
    中行寅没有辜负对方的演技。他俯下身来,帮董炴披上了毛毯。
    “老夫携军民十余万,欲筹措万石粮草,不知炴君可否为老夫分忧啊?”
    董炴一愣,万石粮草对于他这位卫国豪商来说,倒不是什么大数目。然而,一万石粮食也不过是十万人四五天的口粮罢了。他心中暗自盘算,中行寅这老狐狸恐怕是先报个低价,来试探自己的态度。毕竟,命在人家手里。
    士族打仗,大多讲的是礼,就算不幸被俘,还能通过交赎金的方式,拿财货来抵命。董炴把心一横,随即伸出五指。
    “炴愿出五万石,还望将军允我先返回帝丘筹措几日。”
    话一出,中行寅的帐中立时骚乱起来。先前冷漠的将官们,此刻也按耐不住五万石粮食的诱惑,不禁窃窃私语起来。
    董炴见状,长吁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的小命暂时是保住了。然而,目光看向中行寅时,对方却是一脸平静的望着自己,更是露出淡淡的笑容,似乎在欣赏他的表演。
    董炴抬起的五指,微微的张了张,随即下拜道:
    “帝丘之地,田不过百顷,民万余。筹措五万石粮食,非一时之事。若将军肯放过我董氏一族。炴愿散尽家财,以十万石稻以资将军所用。”
    古人通常以“石”为单位来计算大宗粮食的重量。事实上,“石”是体积单位,而非重量单位。周朝一石粟约为100斤,而一石米则约为140斤左右。
    突然将赎金拉高,又以更加贵重的米来替代粟,无疑说明董炴是个高明的商人。
    试想在这生产力低下的年代,一亩地才产粟一石。作为帝丘的封君,董炴即便富有百顷良田,一次性拿出封邑五年的产出,也足以表示他的诚意。
    随着帐内人群的嘈杂声逐渐拔高,中行寅干咳一声随后,笑道:
    “不急,不急。炴君且养好身子,待老夫选一得力干将,择日与君同行。”
    中行寅显然不是蠢货,他深知董炴的价值也远不止于此。
    董炴不敢多言。乖巧的如同一只鹌鹑。再次拜谢过后,在士卒的搀扶下,他退出了营帐。中行寅特意为他准备了居所,以上宾款待。董炴有幸住进了一处民舍,而不是行军的帐篷。
    裹着毛毯,董炴坐上了床榻。透过窗子,瞧见夕阳的光影染红了残破的院墙。他正在呆望间,房门突然被人推开。先前扶他进来的士卒,端着热腾腾的食物再次来到了董炴的面前。
    “君身子虚弱,尚未用食。军佐特命小人送些肉糜过来。”
    董炴看了看。餐具虽然简陋,但亦是有酒有肉。
    “有劳小兄代炴谢过将军。”
    士卒腼腆的笑了笑。将食物摆放在床边,正准备告退却听董炴问道:
    “小兄留步,敢问此为何处?”
    “哦,此地乃是廪延。”
    董炴一惊:
    “什么?廪延?小兄休要诓我,此处分明乃一荒郊民舍。”
    他依稀记得卫军驻扎的地方临近牧邑,而廪延则是在漕城附近的一座城野,离牧邑足有五十多里。
    董炴看了看天色,有些不可置信。内心无端泛起一丝不安。士卒似是看出了他的心思,没有隐瞒:
    “小人不敢。我军于日入十分,大败卫军。卫人一路溃逃至漕城一带。如今已是退入城中,不敢应战。军佐率军在廪延城外驻扎。故而,只得寻了处寒舍与君暂居。”
    董炴听罢,沉默不语。他万万没有料到,晋军在击溃自己的三千人马后,竟还向卫军的本阵发起了进攻。如果面前的士卒没有诓骗自己,那么不久前,中行寅的态度便值得深思了。
    想到这里,内心愈发的不安起来,董炴望向屋外。
    天色渐渐昏沉。成群的乌鸦盘踞在光秃秃的老树上,黑压压的一片。或许是饱食过后,乌鸦显得尤为安静,听不到呱呱的乱叫声。
    不远处的那座大帐,此刻亮起了灯火。董炴望着那徐徐明亮的光影,有些不解。
    按道理,晋军酣战一日,行军五十里,攻下廪延,此刻士卒疲惫至极,该是入城修整,断不会露宿荒郊。
    “不过是击溃了一群乌合之众。有什么可庆贺的?莫不是诸君已经忘了,上将军还困守在朝歌城中?十数万百姓翘首以盼,欲追随吾等北上齐国?”
    声音铿锵有力。中行寅望向帐中的诸人,随后背过身子。
    “还是说那十万石稻,让诸君觉得此间可安逸度日。却忘了南方的楚蛮随时可兴兵北上,将吾等化作齑粉?”
    他望着帐中挂起的地图,长叹了口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帐中的将官们则面露羞愧之色,纷纷垂下了脑袋。
    中行寅本算不得什么明主。自晋国起,便是唯范吉射马首是瞻。然而,失去了依仗之后,他日日如坐针毡,开始居安思危起来。
    些许的沉寂过后,随着中行寅的手指在地图之上来回移动。帐中的诸人又开始低语起来。
    “肃静!诸君议一议,下一步该往何处进发?”
    一位甲衣染血的中年将官抢先说道:
    “末将以为卫人已然丧胆。何不趁其重整兵马之际,一举拿下漕城,将卫军彻底绞杀。如此,我大军北上,一路坦途再无阻碍。”
    “卑下以为不妥。大军一日奔袭五十里,士卒多有疲惫,加之粮草辎重匮乏。若冒然强攻漕城而不破,士气受挫,军心不稳。到那时,卫人被困城中,以哀兵之势拼死一搏,而我军疲敝,长此拖延下去,胜负难料。”
    被人反驳,那将官冷哼道:
    “笑话!何以哀之?哀兵?卫人君侯被擒,他们可曾哀过?”
    说着,他向中行寅抱拳道:
    “明日破晓,末将愿率百余勇士诈做溃兵混入城中,而后将城门打开,大军可趁势杀入,漕城必破。”
    “尚不知漕城虚实,岂可行险?此乃莽夫所为。”
    “卫国民寡,自卫文公后,百余年来,可有敢战之士?”
    将官一边嘲笑,一边极具挑衅的瞅了与他争执之人一眼。随后,走到那人身旁,拔高声音,冲中行寅说道:
    “末将愿立下军令状。一日不破漕城,愿提头来见。”
    说罢,还不忘用肩头挤兑一下先前那说话之人。对方虽也穿着战甲,但内里着一身宽大的周服,似乎是个文官小吏。那人也上了年纪,一时不察向后踉跄了两步。这时,便有同僚上前帮扶。
    当众被人羞辱,那人倒也不气恼,反而笑道:
    “少将军不闻,防祸于先而不致于后伤情。知而慎行,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焉可等闲视之。”
    与之相熟的同僚也出来解围道:
    “少将军勇冠三军,我中行氏携百姓北上,孰不知前路艰险几何。吾等还需仰仗少将军一路披荆斩棘。望少将军慎行。”
    “是啊!左史大人也是一番好意。少将军莫要介怀。”
    碍于这位少将军乃中行寅次子的身份,劝诫之人说起话来都比较谨慎。
    说白了,在与卫军的博弈当中,他们中行家占尽优势。过去冒险那是为了活命,此刻已然安全,加之对手弱鸡一般的实力,除非脑子进水,正常人是不会选择再次冒险。
    诸人心存侥幸。他们打算在卫南保守进攻,全身而退逃亡齐地。可他们口中的少将军,则不然。
    “哼!尔等枉为士人。整日将礼义廉耻挂在嘴边,难道忘了何为士吗?”
    这话带着极具嘲讽的意味。左史也感受到了对方不善的目光。他作为儒家弟子,不免有种被人当众羞辱的感觉。
    此时的儒家仍处于萌芽阶段,并未系统的定义与美化士族阶层。民众对于士的理解也十分的简单。士族享受百姓的尊重,享受特权与顶端资源,当然是要从事高危职业,专门负责打仗。不然,这士农工商的顺序也需要重新再排列一下了。
    少将军不怀好意,他早已想好了对策,就等左史怒而接话。谁料,左史欲言又止。站在其身旁的同僚见风向不对,赶紧出来拍起马屁。
    “诶!吾等士人自然是执剑为民。一切皆为百姓嘛。少将军体恤百姓远行不易,欲除卫军于漕城以绝后患,卑下敬佩万分。”
    帐内诸人都知这位少将军实际并非莽撞之人。今日有意让左史难堪,无非是有意玩弄些小手段,迫使其父中行寅将带兵立功的机会留给他罢了。毕竟,熬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上位的机会,这位中行家次子又岂会轻易放过?
    如今这般针锋相对,为难左史,只因棐林大败。世子素来亲近荀子程。战后,失了一臂,侥幸活着回来。原本中行寅并无废黜之心,但世子战败牵连族人再度转战逃亡。族中抱怨甚重,人心不稳。这时便有族老谏言废立之事。少将军有意打压荀子程,无外乎是想立威,顺便争取带兵的机会,从而得到中行寅与族人的认可。
    他的这点小心思,诸人心知肚明,可谁敢公然站队?于是,一群人打起了太极。一边坚持不冒进,一边吹捧少将军的勇武。帐中愈发的嘈杂起来。
    眼看这帮没节操的家臣就要把自己的儿子吹上了天。中行寅大怒,身形一转,一只大脚踹上了帅案。木案上的竹简立时哗啦啦的倾泻了一地。
    “都给老夫闭嘴!老夫还没死呢。”
    中行寅厌恶的瞪了次子一眼。随后,他走向那位说教自己儿子的左史。对方赶忙躬身。中行寅来到左史身侧,扶起对方,看向一众将官说道:
    “老夫执掌中行氏二十余年,诸君以为吾可谓贤主乎?”
    诸人本以为自家主公准备好好训斥他们一番,于是都噤若寒蝉,一副挨批的模样。没想到,就这么突然冒了出一道送命题,这该如何回答?
    何为贤?要有才德。显然,这位大佬基本与才德两字毫无关系。能站在这里的人皆是士卿权贵,也算是文化人了。比起搞不清楚状况就贸然吹捧,倒不如先揣测清楚自家宗主问这话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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