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满河东道,冰封太原城。
    至德二载元月,春信未至,北都犹寒。
    由李光弼将军扼守的太原郡城,被蓟州叛军高秀岩部、史思明部、牛廷介部、蔡希德部共十万贼兵,由北、东、南三面长袭而至,强冲猛攻。
    其时城内粮草已然难以为继。李光弼领着麾下五千精兵、以及从各州郡驰援而来团练兵,凑了不足万人。挖城濠、抛砖石、设陷坑,挽弓射箭,与来犯的十万贼兵苦战。
    来自洛阳的邙山团练兵,初至太原时,也只做些挖土、搬运的粗活。但随着守城战事吃紧,没过几日,便已纷纷配了兵刃,开始在城墙上下,与前来攻城的蓟州贼兵持弓互射、短兵肉搏。
    关大石作为邙山团练的兵头,带着杨三郎、牛冲等人,在这连日苦战中渐渐脱颖而出,引起了李光弼将军、及时任太原尹王缙等人的关注。
    特别是在诈降史思明的计谋中,关大石、杨三郎亲率邙山团练兵,与做过矿工的守城宿卫一道、甘冒九死之险,连夜将地道挖至贼将史思明大营之下,并以立木撑好。
    待李光弼将军“如约”令裨将率人马出城诈降,贼将史思明喜出望外、率兵卒出营相迎。这时关大石、杨三郎等人,便将地道中立木尽数撤倒,使史思明身后大营骤然塌陷,一时间军心大乱、死伤无计。诈降的裨将顺势冲袭史思明大营,斩获贼兵首级过万,逼得史思明掉头退走。强力震慑了叛军的汹汹气焰。
    不几日,一道消息从洛阳传来、宛如晴天霹雳:大燕皇帝安禄山,被近侍阉宦李猪儿剖腹戮肠、惨死在洛阳行宫。其子安庆绪已自立为帝,敕令史思明回防博陵、范阳,避免被官军抄断后路;并令贼将蔡希德等人继续围困太原城。
    叛军虽是三面合围之势,奈何军心已然不稳。当此之时,李光弼将军果断招募集训敢死队,关大石、杨三郎等人赫然在列。敢死队众人秣马厉兵、摩拳擦掌,预备出城将贼将蔡希德部彻底击溃。
    而从河内郡赶来的团练兵头陈谷等人,则依旧将城中拆毁房屋所得砖石、用竹筐背至城墙上,以供抛石车投掷之用;再将救下的伤员,抬回城中医治。
    岂料蔡希德等贼将见太原城久攻不下,便伐山取材、赶造出数驾轒辒车来。此车已大木为周框,下有四轮,上如屋顶、生牛皮蒙之,可抵挡住飞石流矢攻袭。车内可容十人,兵卒藏身其中,两脚触地、齐力推行,便可直抵城下,破门攀墙,无往不利。
    李光弼将军见数驾轒辒车、如龟鳖一般潮涌而来,城墙上抛下的砖石砸在车上,竟被悉数弹开。登时一声暴喝:“敢死队!随本将出城迎敌!掀了这些缩头乌龟!”
    关大石等人出来数月,眼见叛军四处烧杀掳掠,所过之境、生民涂炭。又时常想起杨柳庄的惨状,是以皆抱定必死决心,要以命换命、多杀几个贼兵。
    此时听得李光弼将军一声号令,登时个个双目血红、如狼似虎!三人一组、结成“品字”阵型,便向一驾驾轒辒车攻去。
    城中守将也不再龟缩城中,各率兵卒紧随其后,从北、东、南三门齐出,与叛军杀作一团。霎时间、城外皆赤地,漫郊唯血腥,真如一片断肢残骸铺就的修罗场!
    厮杀从午后持续到了黄昏。
    李光弼将军胯骑青腚马、手持透甲银枪,与亲卫冲在最前。膂力似无穷无尽,直杀得枪缨散尽、血透金甲。放眼四顾,尸横遍野,尽是蓟州贼兵尸身相枕的惨状。偶尔瞧见几个被甲执兵的敢死队兵卒,却皆是四体残缺、五脏俱碎,竟无一具完好的遗骸!
    关大石、杨三郎、牛冲三人,本是一组同出。杀到最后,牛冲早已被冲散、不知所踪。只剩下关大石与杨三郎背脊相抵,一面与不断涌上来的蓟州贼兵殊死拼斗,一面继续往东面挺进。
    两人初时并不知道,他们一番奔突砍杀、竟已渐渐接近蔡希德行营。贼兵越杀越多,身上的刀口、箭伤也多了起来。开始还疼得龇牙咧嘴,杀到最后却已杀红了眼、身上创口皆已麻木,再感觉不到疼痛。反而浑身充满异样的亢奋!
    杨三郎出城时带的长槊,早在攻杀轒辒车时、折在了半途。此时手中挥劈着的,只是一柄随手夺来的横刀。然而战意勇猛、刀势凶狠,已有不少贼兵成了他刀下亡魂。是以围攻之人、皆不敢靠的太近,多是抱着消磨掉他力气的想法,想要将他耗死。
    杨三郎刀势不停,却忽地偏过头、喘息如牛道:“大石哥!还记得前年……咱们弟兄四人进山打猎……遇到的那一双花豹么?”
    关大石舞动蛇矛、十指酥麻,其实早已用脱了气力,全凭一股子猛狠的念头强撑。此时亦喘着粗气回道:“三郎兄弟,怎地想起说这个?若能活着回去、哥哥得空便陪你去寻那花豹……”
    杨三郎却自顾自接着道:“那两头花豹也不知是兄弟、还是夫妻……当时被咱们几个四下合围,逃无可逃,竟生出急智来……一头先朝你扑去、引得俺们仨慌忙来救,另一头却是一扭身、趁机遁入密林之中,再也没了踪迹……”
    关大石面上现出怀念之色:“是呵!那花豹竟比狐狸还狡狯……当时要不是你们仨挥着柴刀来,俺关大石便要被他花豹一口锁喉啦!”
    杨三郎这才慨叹道:“兽犹如此,人何以堪!今日咱们二人处境,与那两头花豹、何其相类……大石哥,三郎求你一事、请你务要应下!”
    关大石却已猜到他心思、登时怒道:“三郎兄弟!你想作什么?!咱们八拜之交……要生一起生!要死便一处死!莫要说浑话……”
    “大石哥!嘶——”
    杨三郎登时也急眼了,抢着打断关大石话头。却冷不防又被一杆流矢射中左臂,登时痛得嘴角一抽,依旧忍痛接续道,
    “大石哥!今日咱们跟着李将军出来冲杀、便是死也值啦!可俺那秋娘妹子、还在庄里等着咱们呢!咱俩总得活一个回去,好叫她知道、邙山团练无孬种!宁为蓬蒿直,不做菟丝子!
    大石哥你自来便有威望,俺们哥几个打小都服你。且眼下庄中一应事务、哪个都少不得你关大石维持拍板。所以俺杨三郎、便要学一学那只花豹,引走这些狗辈贼兵、腾开一条活路来……”
    “三郎兄弟!!”
    关大石听罢一声咆哮,却见杨三郎竟反守为攻,不管不顾向一群贼兵主动杀去!
    一个伙长模样的叛军头子,猝不及防,竟被杨三郎欺至身前,一刀斩在额头上,顿时黑瓢大开、溅起漫天血雨。周围贼兵见头目被杀、也是激起了凶性,纷纷嘶吼着向杨三郎围拢而去,反而将关大石撂在一旁。
    “大石哥!快撤!!!”
    贼兵围起的人堆中,爆出一声炸雷般的怒喝!却是杨三郎在奋臂挥刀的空余,觑着关大石竟还愣在原地,当即歇斯底里吼道。
    关大石虎目飚泪、扭身便走,却不是朝着太原郡城的方向。而是像其他幸存的敢死队兵卒一般,奔着李光弼将军与青腚马而去。毕竟临阵脱逃本是重罪,一旦撞见监军、便会当场格杀。
    便在这时,一个满身是血的人影、竟从那重围中冲杀将出来!身后飞快踩出一串血脚印,冲着关大石叫道:“大石哥!他们有弩……”
    那“血人”正是杨三郎,话未说完、已使出浑身气力一跃,登时将关大石扑倒、掩在了身下。
    “噗!噗噗噗……”
    弩箭冲破早便散乱的甲片,轻易便穿透袍衫、刺进骨肉之中,发出难受的声响,连绵不绝。这弩箭声、也无情打断了杨三郎最后那个字眼。但却以密集的动静、将那字眼生动表述了出来,残酷且直接!
    一阵闷响过后,那些贼兵却如惊散的羊群、全没了胆气和斗志,竟掉头向东南跑去,且战且逃。
    关大石从地上爬起,将浑身粘黏、生死不知的杨三郎负在背上。许多血水顺他后颈灌了进来,温吞的触感、却叫他如坠冰窖。脸上不知是血还是泪,混在一起、将两颊浸湿,被凛凛寒风拂过,竟凝成了薄冰!
    仍旧有流矢飞来,大多射在杨三郎身上、少许擦过他的小腿……每一下、他心里便沉下去一分,不知背上的杨三郎,究竟能不能撑到凯旋回城。
    不知走了多久,脑中开始混沌起来,却听得一阵马蹄声停在了几丈外,李光弼将军那洪亮铿锵的声音遥遥传来、竟显得有些梦幻:“快!将两位壮士扶回去……”
    后面的话他没听清,便已经昏了过去。
    灯火无声,满室寂然。
    关大石讲完这些,双泪早将前襟沾满,喉间不时滚动的哽咽声、简直难与他素日的豪情豁达统一起来。令杨朝夕、关林儿、牛庞儿三个熟知他的小辈,心中也是大为惊愕。
    杨朝夕默然片刻,才又接着道:“关里正,我信你与我爹爹情深义重,但生死之际、往往最能暴露一个人的本性。你说的这些陈年旧事,可还有旁人可为佐证?”
    关大石挥袖揉了揉双目、情绪渐复,声音低沉:“没有佐证之人……当时四面喊杀、遍地尸骸!纵有幸余之人、也只顾着杀贼保命,谁还理会这些……李将军或知晓些真相,可他十年前便在徐州病故啦……世伯今日说的这些事情,便连牛冲、王贯杰、侯吉他们,能活下来已是万幸,却也都未曾瞧见。
    三郎兄弟身死,世伯亦是帮凶。后来世伯时常便想、倘若当时没有转身就走,而是与三郎兄弟并肩杀敌……纵死,何足道哉!”
    杨朝夕却是双目赤红:“既无人佐证!纵使你再说得天花乱坠、叫人动容,也不过一面之词罢了!”
    说着、又逼近两步,将那承影剑架在关大石肩上,声音森寒道,“我且再问你,庄中传言你觊觎我娘亲容貌、还唆使妇人给你说合,可有此事?!
    陈谷说那日曾无意听得我爹爹遗言,说你早便相中我娘亲,只是碍于颜面、不好夺爱。于是便借杀敌之机、诓得我爹爹身死,好遂心中私愿!可有……”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突兀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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