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隙而过,奔入院落。
    杨朝夕却好似被烫到双脚,忽又侧身一闪、躲入右边宽檐下。
    旋即他慢慢睁大眼睛,先看了看小院正中明晃晃的日光、被四面宽檐撑起的阴凉围成四方形状;又抬眼瞧了瞧湛蓝如洗的晴空,日头藏在檐后,却依旧将难耐的灼热铺洒下来。
    才记起、这里便是“刘记木作行”正屋后的那座小院,昨夜师父李长源与“贱籍四友”一番短暂交手,便是在这小院之中。
    又分辨了一下东南西北,终于发觉自己这一觉睡得着实漫长!此时天已过午、约摸已交未时,若不抓紧时间,报仇又得明日了。
    随即听到南面正屋内,响起一阵阵有规律的声响:“呜——嗤!呜——嗤!呜——嗤!”
    这声音熟悉无比,恰是锯木头的声响。一时听得杨朝夕竟有些恍惚,仿佛时间倒转、又回到了当年的杨柳山庄。
    杨朝夕自幼在山乡长大,小时与关虎儿、牛庞儿、孙胡念等人,早不知在杨柳山庄张木匠家淘气过多少回。且那张木匠正是牛庞儿的外家翁、对其极是宠溺,自是从来舍不得呵斥。是以这群蓬头小子玩闹起来、便愈发无法无天,时常偷了刀锯斧头、跑去附近山田中祸害,每每被锄草的村夫村妇捉个正着,提上门去理论……
    如今回想起来,惆怅中却带着难过与苦涩。昔日的青梅小丫头、如今已给牛庞儿做了新妇,原来情比至亲的结拜兄弟,那晚和头酒后、也已各从其志。而那“邙山四兽”的噱头,也早被他尘封在了不堪的记忆中。
    便在这一愣神的功夫,锯木声戛然而止、正屋旁的那扇小门已然洞开。
    刘木匠一手提着工字锯,立在小门中,正直直地盯着他、面目表情。脸上又贴上呢那层薄薄的胶皮面具,显然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杨朝夕见躲不开,忙拱手行礼道:“刘大哥!小道这一觉起来,身上小伤大好、疲乏尽去,正好出去走走,舒活一番筋骨。修习‘铁钉打穴’之法,不知可否留待晚间?”
    刘木匠却只淡淡回道:“杨少侠,报仇便是报仇,有什么说不得?柳姑娘走时早有交代,若你执意要去,下手之前,须问明真相,免得杀错了人、覆水难收。另外,柳姑娘特意留了套衣衫装束,要我转交于你。既要出门游逛,总须装扮一番才好。”
    不待杨朝夕回话,刘木匠已从身后拽来一只包袱,向他直直抛来。杨朝夕从惊诧中回过神、探手接下,随即一头钻进旁边矮小的房舍中,窸窸窣窣换了起来。
    不换不知道,一换吓一跳。柳晓暮留给他的一只锦缎大包袱中,不但有织锦半臂、绸缎襕袍、轻罗长衫,还有巾子、幞头、束带、贴身汗衫、短袴、长裈、罗袜、铜环蹀躞带、乌皮六合靴等等,可谓是极尽周详。此外,还有一团铜镜、一柄镶金鎏银的宝剑、一张薄如缯布的胶皮面具。
    杨朝夕一番挑拣,将这些装束大半换上。对镜一照,岂止改头换面,简直如脱胎换骨一般!活脱脱一个成日斗鸡走马、击鞠为乐的纨绔公子模样!
    他不再耽搁,在刘木匠略显诧异的目光中,跨出“刘记木作行”、一径往东行去。不多时便出了北市,来到车马熙攘的安喜门大街上。
    此时炎日微偏,人影短小。杨朝夕立在街边,看着来来往往、神情委顿的贩夫走卒,忽觉自己有些格格不入。
    忙从腰后抽出一把八角纨扇来、遮在额上,来挡住些刺目的光亮。心中却在思忖,每日这个时候,城中的纨绔浪荡子们、大概都躲在酒肆间,一面吃着樱桃酥酪,一面拥着胡姬、行令作乐;也有的人手中宽裕、便寻了赌坊,聚为叶子戏,感受一掷千金的畅快。
    似杨朝夕这等“西贝”纨绔,只一身行头还像模像样。腰间荷包中、却只装了一袋石子和几十枚大钱,自是不敢去酒肆、赌坊、青楼这等奢靡之所。
    心中念头电转,忽而想到昨日通远渠上,那组成“九宫八卦阵”的上清观道士中,似有关虎儿、孙胡念夹杂其间。登时想到个“顺藤摸瓜”的法子:
    若关大石果真来到洛阳城公干,必然找相熟之人借宿、或寻馆舍落脚。恰好上清观一众师兄弟,近来一直都在圣真观等几处道观中挂单。依着关虎儿的性子,必会向观主、师父告假,去见一见关大石。自己只须盯住关虎儿、再尾随其后,想来不难追到关大石的踪迹……
    只是,若当真要动手、还须是三更之后,神不知鬼不觉。免得被人撞破,报给武侯铺。再传到关林儿、关虎儿耳中,便是当真是覆水难收的结局了。
    想到这里,不禁暗暗叹服柳晓暮所虑周全:若非换了这身行头、又敷上了胶皮面具,只怕自己刚接近上清观的一群师兄弟,便要被立时认出。尴尬尚在其次,想要悄悄跟踪关虎儿、 也便没那么容易了。
    左右思忖间,杨朝夕踱着大喇喇的步子、已横穿过安喜门大街,进到立行坊中。
    立行坊与北市一街之隔,坊内食肆、茶肆、馆舍、香行、药铺等倒也不少。南来北往的行商徜徉其间,或打尖歇脚,或三五小酌,莫不惬意非常。
    近来香火繁盛的圣真观,便坐落在这繁盛喧嚷的立行坊中,颇有些闹中取静的意味。
    由于数日前,南面时邕坊通远渠畔、发生过一场血气冲天的惨祸。自那以后,时邕坊闹鬼的传闻、便一度甚嚣尘上,惹得周围几坊官民人心惶惶。许多信道之人,便纷纷跑来立行圣真观,磕头烧香、求取灵符、贴在宅中,免得邪祟之物侵门踏户,惊扰了家中老人与孩童。
    于是不到一月间,圣真观每日入观奉香求符的十方善信,多时逾千人,少时亦有近百人,当真是络绎不绝、应接不暇。
    因而上清观观主公孙玄同刚委婉提出、想让上清观道士在圣真观挂单时,圣真观观主毛庆元委当即满口答应,且连公孙观主带来的挂单银钱也一概回绝。只提了一个要求,便是请五成上清观的道友、协助圣真观道士,每日接引前来奉香求符的十方善信,好给他们每日多空些喘息吃斋、诵经修行的时间。
    于是两观道士混在一处,日则同行同做,夜则同止同息。数日下来,非但没有互生龃龉,反而情同手足、其乐融融。
    尤其在昨日同组“九宫八卦阵”时,更是相辅相成、默契非常,令得阵型威力大增。虽最终在“雌雄双霸”手里吃了些亏,幸而折损不大,并未堕了道门声威。
    好在夺剑之事,终于暂告一段落。
    潜在通远渠数日的上清观道士,终于悉数撤回到圣真观,沐浴更衣,重梳道髻。一夜休整歇息,便又生龙活虎、精神百倍起来。此时趁着日午后无事,便邀了几个圣真观道友、一道往北市而来,预备照着监院驭虚子彭式坤嘱咐,采买些山中短缺的用度之物。
    杨朝夕已打定主意、扮作香客,要往圣真观中一探。谁知刚行至半途,便见一群道士袍衫齐整、道髻高耸、迎面走来。
    前面打头之人,却是许久未见的圣真观凌川子廖海谦。仍旧一双木刀在胯,行步意气风发,正与一旁的上清观暝灵子卓松焘有说有笑。再向后瞧去,皆是上清观中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看得杨朝夕几乎热泪夺眶。
    缀在最末的几人中,关虎儿赫然在列!
    杨朝夕忙揉了揉微潮的双目,小心瞧去。却见关虎儿正亦步亦趋、漫不经心地走着,似有心事凝在眉宇之间。便对一旁手舞足蹈、兴高采烈的孙胡念,也有些爱答不理。
    杨朝夕既要扮作纨绔浪荡子,自是高视阔步、旁若无人。摇着手中纨扇,便从一群道士间纵穿而过,全然不顾其中几人指指点点、低声咒骂。
    待与关虎儿、孙胡念两个擦肩而过时,却不知何故,那原本心不在焉的关虎儿、竟忽地偏过头来,怔怔瞧了他一眼。旋即又一脸疑惑、转了回去,惊得他心头一跳。
    好在有惊无险,杨朝夕暗舒一口气。
    复行数步后,利索地拐入一道坊曲,旋即借着墙角遮挡,偷眼向结伴而行的关虎儿等人瞧去。
    却见一众道士刚好出了坊门,直往北市而去,心道这般情形、该是要去游逛一番吧?当下远远跟在后面。却也不敢跟得太近,继续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一会买几粒槟榔,扔进嘴里大嚼特嚼;一会买半扎馓子,吃得黄屑簌簌而落;一会又立在坊道旁,就着瓷碗将酸梅汤一饮而尽……
    如此缀行了大半个时辰,才陡然转身、快步出了北市,躲入道旁一株茵茵如盖的槐木之后。
    约莫十多息过后,便见一众道士驮着大包小裹,前呼后拥、出得北市来,竟是满载而归!
    杨朝夕眸子里掠过一丝失望:看来今日关虎儿有差使在身,应当不会去寻关大石了。
    就在他准备扭身、返回回北市“刘记木作行”时,忽见关虎儿将手中三卷黄麻纸,递到孙胡念手中,口中似道了句“有劳”。接着便紧赶几步,行至卓松焘身侧,又是一番嘴唇歙张后、关虎儿面色微松。旋即作别众道士、背着一只米袋,径直向安喜门行去。
    杨朝夕心头微觉诧异:难道自己估计有误,关大石这两日已返回山中?那么关虎儿携着米袋,又是去探望何人?印象中、关大石一家在洛阳城中并无亲友……
    心中虽生出百个疑团,一时难解。身体却已先他一步,顺着道旁槐荫、借着行人车马的遮掩,小心翼翼跟了上去。
    关虎儿背负米袋、脚步轻快,将至安喜门时,却忽地向右一转,顺着破旧的城墙,向东面而行。
    此处行人已渐稀少,褐衣麻服的民夫、衣衫褴褛的乞丐却渐渐多起来。
    杨朝夕一袭华服、穿行其间,确是十分惹眼。登时便有七八个乞丐目现贼光、围拢而来,好似群狼遇到一头落单的幼鹿,必欲剥皮吮血、析骨食肉而后快。
    杨朝夕自然识得,这些大小乞丐、皆是乞儿帮牛掌钵麾下的“得力干将”,若不将自己剥一层皮下来,定然不会轻易放过。
    眼见关虎儿渐行渐远,终于走到了一处坊门时、又是一个右转,登时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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