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方抵牾,相持不下。
    诸观道士与一众僧尼连成“人墙”,夹在中间,架起手中刀兵棍棒等物,防止两边互骂的兵募、卫卒恼怒,逾墙再斗。
    西平郡王哥舒曜、雁门郡王田承嗣,各令身边亲卫手脚相交,搭起“人舆”,将两人高高架起。以便俯瞰麾下兵卒喝骂之状,同时不忘遥遥指着对方鼻子、破口大骂。
    元载复又坐回肩舆之中。眼见就要被他说服的太子李适,被眼前两个郡王一搅、登时将他晾在了一边。转而又同李长源、萧璟之流有说有笑,不由大为光火。拢在袍袖中的双拳攥紧、不住颤抖,恨不得立时便令身侧英武军出动,将这泼妇骂街似的两个郡王砍了、以消心头之恨。
    这时,一名东宫卫率行至元载面前,躬身抱拳道:“元相,殿下有请,过去说话。”
    元载心头一喜,忙跳下肩舆。心道太子毕竟年轻识浅,要应对眼前这般乱象,还须靠我元载方可。至于那李长源那等役鬼请神、夸夸其谈的道士,又如何当真劝得动这些手握重兵的武人?只怕一个不慎,还要殃及自身……
    元载这般想着,已到太子驾前。
    忆起方才自己犯言直谏、大义凛然之态,不由下巴微抬,略一拱手道:“殿下若是听信谗言、以为老臣假公济私,现下便可将老臣捆了,带至圣前论罪……”
    “元相谋国之言,岂容粗鄙武夫置喙?”
    太子李适立于马上,却是拱手还礼,笑吟吟又道,“方才本宫与萧大人、长源真人一番论策,均觉元相之言切情入理、义正辞约,本宫获益良多。然今日之事、皆由争抢‘如水剑’而起。纵然元相言之有理,旁人又有哪个肯放下贪念、心甘情愿坐失此剑?”
    元载被太子先褒后贬,只觉莫名其妙:“盛朝李氏为天下共主、四夷正朔!如此神兵利器归于正统,还有谁敢不服?老臣实不知太子之意,还望明言。”
    太子李适这才翻身下马,负手踱步道:“道理虽是如此,可难保没有顾盼自雄、夜郎自大之辈,以为可举蕞尔小国之力,与我中华相抗。譬如昔日之高句丽、突厥国,以及今日之南诏、吐蕃,哪一个不是狂妄自大、屡犯天颜?何况如今只一柄剑尔!”
    元载能官至宰辅、亦是饱学之士,岂会被太子随口几句评语震住?当即纠正道:
    “自古四夷不服王化,皆因汉民羸弱、中土动荡、无雄主一统大局。且盛朝与吐蕃实乃翁婿,南诏亦是归化之所,即便有些不睦,亦如一族之家事。岂能一概以异端视之?
    殿下之意,莫非以为这些藩属之国,当真敢得剑而自雄?甚至变生虎狼之心、欲将我泱泱华夏分而食之?老臣窃以为,殿下自幼身受‘蓟州之乱’惊惶所苦,不免常发风声鹤唳、杯弓蛇影之思。”
    太子李适见元载暗指自己疑神疑鬼、危言耸听,自是心中不快。但想到长源真人方才所嘱,才按下不快、打了个哈哈道:
    “盛朝雄兵百万,何须杞人忧天? 本宫倒是觉得,既然各方都欲得剑,何不立个规矩、摆个擂台,将这‘如水剑’当做彩头。再请各方指派一二好手,同台竞逐,优胜者得之!岂不妙哉?”
    元载未料太子竟作这般打算,不由一时哑然。半晌才憋出一句:“殿下嗜剑之人,怎会忍痛割爱?定是长源真人的意思罢?”太子李适哈哈大笑:“本宫嗜剑,如叶公好龙,不过自警自醒而已。若能万民和乐、天下太平,谁肯嗜好这凶戾之器?况且元相适才言道,此剑实乃‘不详凶兵’‘是非之物’,一再苦劝本宫莫要沾惹。故而本宫愿以此剑为酬,见识一番天下英豪侠士,也是不虚此行!”
    元载闻言,当即忧心忡忡道:“这摆擂争雄之戏,不过是江湖侠士扬名立威、绿林豪客互争山头的一个折中法子罢了,其实难登大雅之堂。何况各方竞逐之后,若我中原豪侠尽数失手、反令宝剑旁落,岂非大损盛朝颜面?”
    太子李适不答,却一脸深意瞧向李长源。李长源施了一礼,捋须笑道:“元相可莫小瞧了我中原江湖!远的不论,单这神都洛阳城里,释、道两门中,便有许多道法精深、武艺绝伦之徒。
    便是周边山中落草为寇、剪径劫掠的匪寇,亦有收罗了不少惊才绝艳之辈,今日踏歌而来的‘雌雄双霸’,便是其中翘楚,一度令我等头痛不已。”
    说罢,更将拂尘一指,指向困在“云罗天网”中杨朝夕和柳晓暮。
    元载瞥了眼网中二人,又看向李长源道:“长源真人说笑!既然这两个匪人如此难缠,何故灵澈方丈一出手,便擒在此处、不能动弹?”
    李长源登时语塞。
    道门众人之所以被“雌雄双霸”破阵而出,一半固然是与“燕山圣君”斗法,气力双竭;另一半却是他与几个老道手下容情,故意将杨、柳二人放出。
    至于释门高僧出手,却是始料未及。更不知那位香山寺灵澈方丈使得什么法器,竟能将“雌霸林孤月”、也就是妖修柳晓暮,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
    好在太子李适已将话头接过:“本宫晓得、元相自来精研佛道,与两京各处寺庙庐庵的得道高僧、师太多有交游。适才那独擒二匪的灵澈方丈,可是龙门东山上的香山寺住持方丈?”
    元载面露微笑:“正是!若非灵澈方丈禅功精妙、佛法高深,怎能令二匪自悔罪孽深重,甘愿束手伏法?老臣能一举擒人夺剑,灵澈方丈功不可没!”
    “若是如此,再好不过!”
    太子李适闻言拍手道,“方才本宫所言以武擂决之法,追本溯源、却是香山寺灵真禅师之妙计。数日前被齐国公、河南尹二位首肯,定名‘神都武林大会’,原拟于佛诞节前后举办。此事满城皆知,是为敲定‘如水剑’归属,好了了这段公案。今日‘如水剑’既已现世,这场武林大会必将众人翘首、万民期待!
    本宫召元相前来,便是要顺水推舟、促成此会,好叫夺剑各方照江湖规矩,各凭本事争夺此剑。即便难免伤残、且终究要分胜败,至多是江湖仇怨,而不至于迁怒朝廷与官吏。若元相依旧欲得此剑,大可从门客幕僚中遴选武艺拔萃之人,登台打擂、以武胜之,叫其他觊觎者心服口服。”
    元载登时大窘,仿佛生吞了一只苍蝇、面上难堪至极。他虽隐约记得有这么一桩小事,却哪里料得到、太子竟拿此事大做文章!
    且看今日事态,似乎唯有此法才可纾解矛盾、转圜各方。叫手握重兵的两个郡王,暂且按下冲突、息兵罢斗;也给不依不饶的江湖游侠、道门、释门等,留了一线希望。自己常以博学多智自居,然此时思来想去,发现已然无可辩驳。
    元载面色一阵变幻,终于俯身行礼道:“殿下此法甚好,老臣附议。”
    太子李适淡笑颔首:“元相,此事既由香山寺发起,便请将灵澈方丈、并释门高僧请来一叙。”
    元载拱手应下。不多时便将灵澈方丈、苦竹禅师、惠从禅师、妙恒师太等几名释门名宿请了过来,纷纷口称佛号,向太子李适行合十礼。
    太子李适当即命元载与萧璟,将方才所议之事、与众僧尼说了。
    因是旧事重提、且元相极力赞许,众僧尼皆是满口答应。如此一来,释门各寺、庙、庐、庵的武僧,亦可参与其中,放手一搏,未尝没有得剑的可能!
    李长源见此事已然议定,当即向灵澈方丈稽首一礼道:“方才禅师一手‘十方梵音功’精妙非凡,贫道尤为钦佩!既然这场江湖盛会、香山寺做了东道,便请禅师再发神功,为太子殿下传告攘攘众人!”
    灵澈方丈眼中迸射异彩、一闪而逝,却向太子李适行礼道:“阿弥陀佛!老衲有幸、代传教令,不知殿下可还有旁事相嘱?”
    太子李适亦是颇感意外,竟不知灵澈方丈方外之人、却对朝中诸仪这般熟稔。忙摆手道:“灵澈方丈思虑周全、行事老成,本宫无甚话说。便照元相与萧大人之意通传即可。”
    灵澈方丈这才施礼转身,清了清嗓子,向依旧吵嚷不休的众人说道:“诸位施主,太子有教,还请肃静!”
    寥寥数语,宛如惊雷,震耳欲聋。
    近在咫尺的太子李适等人,只觉双耳嗡咙、心神巨颤。若非眼前立着的、只是个须眉皆白的老僧,还以为是哪处山中修行得道的熊罴妖修。
    果然,灵澈方丈说罢,满场俱寂,无敢哗者。
    灵澈方丈见众人住口,罡气又转、凝于胸间,接续便道:
    “众施主!神剑虽奇,只有一把;争来抢去,徒增杀戮。太子殿下仁厚,不忍许多性命枉留此地,特嘱我释门僧众、协力办好‘神都武林大会’。
    并特许鄙寺广邀天下侠士豪杰,于四月初九会于伊水四方台上,印证功法,切磋武艺,兼分胜负。最终拔得头筹者,以今日‘如水剑’授之,以示嘉赏!
    不知诸位施主,可否就此罢斗、暂且散去,待得几日后,再于伊水相会?”
    众人听罢,一时无言,似乎皆陷入深思之中。片刻后,人丛中忽地冒出一道声响:“此法可行,贫道这便去也!”
    接着,便陆陆续续响起附和之声,竟无一人出言抵触。有的人已收起兵刃,晃晃悠悠向后撤去。
    十息后,众人却听田承嗣冷声问道:“灵澈方丈要考较天下英豪,自是无可厚非;这同台打擂的法子、我军中亦不鲜见。只是今日这柄‘如水剑’由谁来暂为掌管?且掌剑之人会不会中途掉包?大伙可未必信得过呵!”
    众人听罢,均是心中一震,不由交头接耳、小声议论。
    不待灵澈方丈回话,元载已霍然而起、瞪着田承嗣道:“灵澈方丈德高望重,既是香山寺住持方丈,又是一力降服二匪之人,这‘如水剑’自当由香山寺代为掌管!”
    “哈哈!谁不知元相与释门素来亲近,只须稍稍因利乘便、使出‘偷梁换柱’的法门,岂非神不知鬼不觉?”田承嗣冷笑一声,语带讥讽道。
    众人议论之声,愈发喧嚷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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