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交杂,水火相接。
    通远渠上一派离奇之景。
    众人看着碑石附近、顺水流淌的火焰,皆以为是触怒了剑灵,所以才降下神罚、要杀灭亵渎神剑之人。
    霎时间,只能眼睁睁看着火海中、被烧得撕心裂肺的同袍,渐渐没了声息,却是无人胆敢上前。只剩下皮肉烧糊了的焦臭味、以及桐油燃烧时的刺鼻气味,在雨幕中四处弥漫。
    亦有眼尖者,发现方才携斧破碑的“林独阳”,此时已落入渠中。渠水上也浮着一层动荡的火浪,在无数雨滴敲打下、便要偃旗息鼓。
    这时,渠岸上的“火海”、却借雨水下行之势,缓缓向渠中流去,与那一片火浪相连,形成一道蔚为壮观的火流。而那落入水中的 “林独阳”,似乎已然溺亡,半晌不见人影浮出水面。
    雨势虽有减弱,却依旧绵绵不休。桐油终究有限,在雨中烧了数息后,最终还是被无边雨幕、拍熄在了通远渠上。
    有胆壮之人开始凑上碑前去察看,却见烟气掩映的碎裂碑石间,躺着一条中间裂开的石匣。石匣通体青灰,布满斑驳凿痕。匣身上还散落着许多焦黄的碎块,碎块上全是一团团龟裂的黑球。
    锁甲卫王轩双眉微焦、脸色黑黄,显然也被爆燃的火油波及,所幸躲得快,伤势并不很重。他双目阴沉,伸手便要捡那石匣,然而刚碰到匣身、手指便疾撤而回,显然已被烤热的匣子烫到。
    这时,天雄卫中走出一人、早已剥掉烧得残破的铠甲。提刀挑起一方焦黄的碎块瞧了瞧,又凑过鼻子嗅了嗅,才蹲了下来,盯着那石匣上的裂痕道:“果然如此!”
    王轩恰好识得此人,正是数日前、通远渠惨祸中幸存者之一,燕侠盟盟主熊千屠。
    那次之所以能死里逃生,却是胞弟熊百杀舍命相救。“魏州八雄”老大林解元便借祆教撤退之机,将他带回了景行驿馆。伤愈后,便被举荐给了雁门郡王、魏博镇节度使田承嗣。
    田承嗣经营魏博镇数年,自然早闻得此人侠名,便顺势收他做了天雄卫副尉。此次过来夺剑、便点了此人随行。有“魏州八雄”作保、衷心自是不必说,恰好也能试试他的成色。
    王轩见他一副成竹在胸的“事后诸葛”模样,登时讥诮道:“哼!既然早知如此,为何还会中招?还不是装模作样、想讨郡王大人的心!”
    熊千屠懒得与他计较,却捧着那碎块、咳过几声,向众人朗声道:“嵇康一代名士,想出这等葬剑的法子,却也当真匪夷所思!依在下推断,这石匣便是以燧石凿成、密不透风,外面却以完整羔羊皮做成油囊、滴水不漏。然后灌饱桐油,将燧石匣子置于其中,即可防水防潮、防虫蚁噬咬,又是一道别样的机关……”
    “机关又如何?倘若不是‘林独阳’那狗贼蛮力破碑,咱们只须小心一些,又怎会触发机关、伤了这么多兄弟!”王轩见他竟还有心娓娓道来,忍不住怼道。
    熊千屠只瞥了他一眼,便看着周围许多求知若渴的眼神、接续道:“王校尉所言不错,方才那‘林独阳’一斧劈出、不但劈开了碑石,更破开油囊、斩在了燧石匣子上。油囊外尽是羊绒,封在碑中数年,遇到火星、瞬间燃起。旋即又点着了桐油,才引得油火爆燃,殃及附近众人。
    众所皆知,滚油着火、水不能熄,须以沙土覆之,方可令火势速消。是以桐油爆燃后,纵然豪雨如注、却也无法将火浇灭。只不过后来桐油愈流愈薄、越烧越少,火势才逐渐减弱,最终被雨势扑灭。”
    王轩再不屑一顾,此时也被这条分缕析的一番道理、说得哑口无言。周围抬拽伤员、收拾残局众卫,虽是沉默不语,心中却皆深以为然。
    田承嗣见这一下变故陡生、连伤了他数人,自是肉痛不已。待见哥舒曜、李长源等人被这火势一吓,纷纷退开数丈,却又心头一喜,连忙叫道:“都愣在那作什么!快将宝剑取来,好叫本王一观!”
    王轩自不想被人抢功,听闻郡王大人发令、当即又抢先一步,将那石匣抱起。岂料石匣依旧滚烫,登时在他手上身上、又烙起大团大团的水雾来,痛得他再度将石匣抛落。
    侧头看去,却见熊千屠似笑非笑、抱臂而立,并无和他相争之意,只是吩咐天雄卫将周边围死,防止各方人马再来抢夺。
    王轩焦黄的脸色、终于涌起一阵臊红,兀自不服气道:“那、那么,嵇康又如何能未卜先知、知晓后人定会蛮力破碑?只恐是你牵强附会,才硬扯出这等想当然的说辞!”
    熊千屠叹了口气,盯着王轩脚下的石匣道:“嵇康自然不能未卜先知、更做不到料事如神,但他却一定晓得,此等重宝、必会引得众人抢夺。如今你我共事一主、尚且还要抢个头功,何况身份各异之人、凑在一处,如何能不拼个你死我活?试问以命相搏之际,谁还有那闲功夫,去细细剖开石碑、款款取出匣中之剑?自然是直截了当,开碑碎石,取了剑便走。”
    王轩见他顺嘴道破自己意图、只觉脸上微烧,忙讪讪附和道:“原来嵇康虽未能料中后事,却料中了人心……谁?!狗贼休逃!”
    熊千屠也觉宝剑已是唾手可得,正故意要看王轩的笑话,是以心中早没了警惕之意。
    却不料斜刺里蹿出一人,浑身袍衫破烂,面上不但须髯烧尽,便连蒜鼻、下颌等处,也被烧得血肉模糊。只一双贼忒兮兮的豆眼中、还透着得意与狡黠,似乎脸上惨烈伤势,于他而言、无关痛痒。众卫卒横看竖瞧,不是“林独阳”又是何人?
    原来杨朝夕假扮成的“林独阳”,方才一入渠中、便潜游开去。待摸到渠岸旁一丛浓密的芦苇,才仰面朝上,将口鼻露了出来。至于脸上被火油灼烧到的部位,却是来此之前、柳晓暮为他敷的胶皮面具。真容则毫发未伤。
    这胶皮面具,杨朝夕此前从未见过。只是自小道听途说,一度以为是将新死之人面皮剥下、硝制而成。乍然看去,只觉无比瘆人、残忍异常,说什么也不肯蒙在脸上。
    好在经柳晓暮一番解说,才知这胶皮面具,是用到了鬼芋块茎与新鲜彘脚,洗净切块,加水熬煮出热胶;待热胶稍冷,温吞微凝,再敷于面上、捏塑成型;最后缀以豕毛,连成须发,便如换了张栩栩如生的面庞!
    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这胶皮面具表情僵硬,喜怒不形于色。倘若细看,宛如面瘫,终会被一些眼毒之人瞧出端倪。
    杨朝夕隐在苇丛中,静听着不远处的动静。当听得王轩接连被烫、又与熊千屠几番口角,也忍不住窃笑不已。待两人正说到兴头上、当即飞身蹿出,直奔方才破碑之处。
    燧石匣子还躺在雨中,灼热感迅速褪去。杨朝夕出手如电,趁着双足腾踏、已将石匣抢在手中。旋即顺势将石匣剥落、抢先向王、熊二人掷去,只将其间包着的一只木匣夹在腋下,拔足便跑。
    不过须臾,杨朝夕宝剑在手、身形已奔出丈余。扭头嬉笑道:“嘿嘿嘿!熊盟主说得在理,俺只为取剑、哪顾得了那许多?“
    说着,扭身躲开熊千屠一记“神通嗣业刀”,又冲着王轩笑道,
    “至于这位军爷,当真蠢笨至极!两番被烫、都想不来个取巧的法子。啧啧!要俺说、这块‘烫手山芋’,还是交给俺‘雌雄双霸’保管最好……”
    王轩听罢、已是老羞成怒,自己屡夺不得的“如水剑”,竟被这狗贼“林独阳”截了胡。当即挥起出双障刀,便向杨朝夕追去。
    熊千屠陌刀拦空,身形打了个趔趄、才将将停稳。却听田承嗣立在马上、急不可耐吼道:“天雄卫将士听令!围杀此徒,不留活口,夺剑者首功!”
    参与夺剑的天雄卫们、虽被火油波及小半,折损却不算多。听得郡王喊出“夺剑者首功”五个字,登时个个如打了鸡血一般、嗷嗷叫着便向杨朝夕涌去。
    这些天雄卫久在魏博镇,皆知雁门郡王田承嗣虽狡诈多疑、凶戾好杀,却也军令如山、言出必践。自然都晓得这“首功”的分量:昨日或许还是一个普通卫卒,今日就可能“一步登天”、成为随奉郡王大人左右的都虞侯!
    王轩跑出几步、才如梦方醒,忙向手下锁甲卫们叫道:“弟兄们!听郡王大人号令、速速夺剑!”
    霎时间,碎裂碑石附近,所有天雄卫、锁甲卫、以及有意投奔魏博镇的游侠,均各执兵刃,向四处逃窜的杨朝夕杀去来。
    杨朝夕左腋夹着那还没捂热的木匣,右手在腰间一阵摸索、才知鼓槌早失。不由心底一阵发苦:
    果然君子无罪、怀璧其罪;妄夺重宝、德不配位!自己这籍籍无名的“林独阳”,纵然功夫了得、又如何敌得过数百卫卒来抢夺?
    而若此时此剑、已然落入田承嗣之手,想来这渠岸众人,只怕便要撤去大半;便是打定主意想要“火中取栗”之人,怕也要谋虑再三、寻好退路,才敢放胆一搏……
    而下现下自己这般,何尝又不是“火中取栗”呢!
    一念及此,当即施展“一苇渡江”功法,好似脚底抹油,在刀从枪林里狼奔豕突、闪转腾挪。即熟谙“夺槊拳”,却也不敢再硬接挥来的刀兵,免得陷身一处、被乱刃砍翻。
    田承嗣远远盯着他腋下木匣,几乎已垂涎三尺。口中更是称赏不迭:“石匣为椁、木匣作棺,宝剑葬于其中……不愧是嵇中散手笔!妙极、妙极!”
    便在此时,杨朝夕终于瞅准一个方位,将腋下木匣陡然抛出,口中大呼:
    “阿姊!快!快接剑!俺不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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