邙山幽谷,斜阳草树。
    杨朝夕背着许多包裹、一路攀爬,终又回到杨柳山庄。
    庄口两株柳树,依旧恪尽职守、静默而立,轻轻荡着枝条。仿佛见惯了四季,也见惯了进进出出的山乡之民。
    近乡情更怯。想到一个多月前的那桩变故,杨朝夕心头不由狠狠地抽搐了一下。念及此行的目的,他眼中又充满挣扎,呆立许久,方才压下。
    只是身形一闪,却已不见了人影。数息后,却见庄中奔出一人,高可七尺,浑身精瘦。一声褐衣裹在身上、犹显晃荡,正是邙山团练兵中的斥候,叫做侯吉。
    侯吉年近四旬,娶的自是庄中姑娘,膝下亦有儿女。男儿随他日日操练,偶尔进山打猎,女儿则跟着他娘子呆在庄子里、每日烧饭务农。
    照里正关大石安排,这日恰轮到他在庄口值守,防止有匪寇、虎狼之类闯庄伤人。从前的石枪、石矛,早也换成了铁打的兵刃,握在手上、便觉威风凛凛。
    本来值守到日落,便会有团练兄弟过来换防。侯吉早已从柳杈上跃下,长长伸了个懒腰。眼角余光忽地瞥见,似有道奇怪人影、自庄外山道上远走来。像是哪里见过,却又觉得陌生。待他定睛再瞧,山道上却已空空荡荡,那人影竟凭空消失。
    侯吉倒是警觉,提了铁矛便奔上去察看,自是一无所获,不由咕哝道:“难道是俺眼花?”
    茅舍院落里,余晖将一切镀成了金黄。
    陆秋娘似往常般、背着一大筐鲜翠欲滴的桑叶,推开自家柴门,便要给蚕虫换上。却见院落中央立着个男子,正负着双手、四下观瞧。
    那男子听得声响,蓦地转过头来,喜道:“秋娘!我……”
    “你来作什么!”陆秋娘怒然打断,本已疲惫的脸上、登时罩了层寒霜,“谁许你不经答应、便跑到我家里来!若不快滚,我、我便要叫人了!”
    陆秋娘胸膛起伏、似已气急,一面缓缓放下竹筐,一面顺手捡了根手腕粗的柴棍,举在胸前。
    男子身形颀长、玉树临风,却面色凄苦:“秋娘……我只说几句便走,好吗?”见陆秋娘面色阴沉、不置可否,便又壮着胆子接续道,“便在半月前,我出城做事、本已将性命抛开,想着一死了也罢,总好过……好过这般日夜煎熬。
    奈何天意不许,竟叫我活了下来。我、我那时便想,自己纵然不能再对你心存妄念……可余生已然不多,若能从此后守着你、望着你,大概这辈子,也不会留什么遗憾了罢!秋娘!秋娘……你还肯唤我一声‘长卿哥’吗?”
    陆秋娘眼眶渐红,怒意却未消散:“我、我们很相熟么?!你若再胡言乱语……若还不滚,我便不客气了!”
    说着,果然抡起柴棍、便照那男子面门打下。
    “嘭!”
    柴棍直中额头,登时肿得老高。那男子却是不闪不避,老老实实吃了这一下,面上却现出笑意来:“秋娘,我不请自来,更擅闯你家宅,这一下、算是挨得理所应当。我、我只求你不要赶我走,只愿每日能看到你、便心满意足……”
    “洛长卿,你疯了么?我已作他人妇、更为人母……你最好死了这心、消了这执念!”
    陆秋娘见他摇摇欲坠、却又痴痴傻傻的模样,心中更是五味杂陈。
    方才一棍下去,原以为他会闪躲,是以用足了气力。却不料他竟欣然而受。此时肿胀之处竟已裂开,流下一道脓血,将一张饱受沧桑的脸、竖着分成了两半。
    陆秋娘终于有些慌张,忙自怀里摸出一条擦汗用的手巾,掷向他道:“你、你快将血擦了,下山去罢!以后也莫要再来。”
    说罢已丢开柴棍,重又拎起那筐桑叶,便往茅草搭成的蚕室而去。
    却不料洛长卿忽地抢步上来、双膝跪倒,扯住她一只袖子道:“秋娘!莫赶我下山……我已抛下城中俗务,只求以后能守着你便好。绝不……绝不打扰你,好吗?”
    “哗啦——”桑叶筐倾覆在地。
    陆秋娘面色涨红、想要甩开,奈何气力有限,竟不能挣脱。只得冷声喝道:“你!放开!”
    洛长卿只是跪着恳求,却不肯松手。陆秋娘登时怒急、猛然一扯,只听“嗤啦”声响,那袖子竟被他撤下一截来,露出半截白净的藕臂。
    “你要做什么!”陆秋娘登时惊叫,以为他软磨不成、便要用强。
    洛长卿也是一呆,盯着手中半截衣袖、便要解释。忽觉一阵骤风袭来,待要转身抵挡,却感到一股大力、夹着浑厚内劲,结结实实撞上了他的身体。当下身子一轻,凌空飞起,不到半息、便已重重砸在一排木篱上,瞬间将木篱砸开一道缺口。
    然而去势不衰,洛长卿又如圆木一般、当真“滚”出了这茅舍院落。待想挣扎起身,却觉后背剧痛、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复又趴回地面。
    这一下变故陡生,便连连陆秋娘也吓了一跳,待看清了出手之人相貌,不禁喜极而泣:“是夕儿回来啦!为娘好生想你……怎地还买了这许多东西,上清观的师父带你下山了?”
    杨朝夕却是先看向木篱外的洛长卿,冷冷道:“洛世叔!我娘亲已说得极清楚,不许你再来这山庄。你若还纠缠不休,莫怪我剑出无情!”
    说罢才将包袱卸下,几步奔至陆秋娘身前,“娘亲!孩儿回来迟了,险些叫旁人欺侮了你!近来观中师兄弟,大都随师父们下山历练。孩儿便在通远渠做了十多天民夫、挣了些银钱,这些东西是买来孝敬您的。”
    陆秋娘含笑点头,捧着他肩膀瞧了又瞧,心头全是欣慰之情。又见他猝然出手,便将洛长卿击飞出去,不禁又担忧道:“夕儿,为娘知你武艺不差,方才那一下、不会将他打死了吧?”
    杨朝夕俯下身来、一面帮她将桑叶捡起,一面笑道:“孩儿自有分寸。再者说,洛世叔也颇有些身手,岂会怕我一掌之威?”
    说归说,看到娘亲眼中担忧之色,杨朝夕便知她终究放不下心。
    便又绕出木篱、蹲在洛长卿身前,见他痛得五官都拧在了一起,不由揶揄道:“很痛么?”
    洛长卿慢慢抬起左臂,指点了点后背,龇牙咧嘴道:“背后……很痛……”
    杨朝夕微微颔首,将他上半身扶起,才接着道:“洛世叔,我该叫你玄土护法、还是左教坊副使?祆教众人都以为你死在了跑马岭、尸骨无存,不知他们若晓得你还活着,该有多高兴。”
    洛长卿面色微变:“杨少侠,我竟不知、你便是秋娘的孩子……数年未见,便已如此了得。我死里逃生之事、还盼少侠守口如瓶,只当那个搅在祆教与太微宫是非中的洛长卿,已然死在了跑马岭。余生不多,我想为自己活……”
    杨朝夕扬眉道:“这个可以。只是你来打扰我娘亲,却是大大不该!我要你应我一事,不然、便叫你假死变真死。”
    洛长卿咬了咬牙,不知是疼痛难忍、还是已下定决心,徐徐吐声道:“杨少侠请讲。”
    杨朝夕鹰眸一凛,盯着他道:“我要你起誓,自今日起、不得再踏入这杨柳山庄半步,更不许再扰我娘亲清净。”
    洛长卿心下一沉、如坠冰窟,说不出的难过与不甘。可眼前之人,却是秋娘的孩子,自己既不能为长不尊、与他争执相斗,更不能阳奉阴违、再行纠缠之事。
    沉吟许久,才长叹一声:“错过便是错过!是我执念太重、反令秋娘难堪……那么、若我愿入空门,随那慧朗禅师在半山苦修,可否?”
    杨朝夕听他竟是要跑去做和尚,当即答道:“若只在半山结庐,自不算入这庄中;且释门受戒弟子、规矩森严,也断不会容你任性妄为。
    只不过那慧朗和尚,肯不肯为你传经削发、代请度牒,却不是你一厢情愿之事。若他也不肯收你,你还是须下山去,落得大家清净!”
    洛长卿见他已将话说死、再无转圜余地,便又道:“那好。今日已晚,明……明日少侠可随我同去半山草庐、一齐去见那慧朗禅师。只是……只是我身上有伤,血气太重。若出了庄子,只恐……只恐招来野兽,可否容我在庄中盘桓一晚?”
    杨朝夕这才恍然:自己方才并未下重手,何以他竟这般痛楚?原来却是有伤在身。定是方才滚摔之际、将创口崩开,才会半晌都爬不起来。
    一念及此,心头倒是涌起一丝歉意,不由问道:“伤在何处?”
    洛长卿忍痛道:“在背上……”
    杨朝夕半信半疑。旋即念头微转,倒也干脆,当即“嗤地”一声,将他后背袍衫扯开道口子。却见满是伤疤的背上,印着两个触目惊心的血窟窿,只看那不断渗出的殷红液体,便知是新伤。且伤已见骨,若非性情坚忍之人,如何能撑到现在?
    杨朝夕皱眉道:“你这是新近的创口,似是奇门兵刃造成。却与何人动的手?”
    洛长卿头上冷汗涔涔:“这下、这下你总信了吧……这创口来历,改日……改日再和你细说。若有金疮药之类的伤药,还请相助一二……”
    杨朝夕便不再说话,从怀里摸出一只细小瓷瓶、弹开布塞,将许多粉末轻轻抖洒在两只血窟窿上,疼得洛长卿一阵抽搐。随即又从他袍衫上扯下许多布条,绕胸裹紧,才将他慢慢拉了起来。
    洛长卿微微动了动双臂,痛楚果然轻了许多,当即向杨朝夕略略抱拳、算作致谢。
    接着再不停留,一径离了这茅舍院落,却不知寻何处栖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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