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场的时候,她倏而发现顾惟有些不太对劲。说发现似乎并不准确,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做出不想让她发现的掩饰。矛盾的是尽管不加掩饰,他对她的态度却依然称得上温和。她忧心忡忡地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抑或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他也全都一一否认。否认的语气平静得异乎寻常,简直可以说有些令人生寒。眼周的睫毛比任何时候都更显得乌黑浓密,而那圈睫毛所包拢的目光,即便在对她和言细语的同时也没有泛起一丝波澜。他的目光并没有聚焦到她的身上,她能感觉出这一点。
    陈蓉蓉虽然诧异,却绝不会认为是刚才那些美妙的音乐败坏了他的兴致。她只能猜想是某个时刻突然发生了什么别的事情。至于这“别的事情”,她并不清楚前因后果,当然也不知该用什么方式去宽慰他。她只是惴惴不安地盯望着他的脸,偶尔得到一个眼神作为回应,然而,再也没有只言片语。
    其实,顾惟自己也不想变成现在这副样子。之所以要过这个周末就是为了让她高兴,这才好不容易高兴了几天,有什么理由非挑在这个时候,非用这种态度对待她不可?何况以往表现出不快,那是为了告诉她哪些行为让他不舒服、不顺意,最终也是为了找出解决问题的办法。然而如今,他已经什么都不想解决,什么都不想投入,因为他发现即使继续下去也无法得到想要的结果。他感到极度的失望,甚至是厌倦,为这一次次地付出心血,而又一次次地发现是徒劳无功。他对她的期望实则是一种空想。所谓毫无保留的爱,只是因为他还不曾见识过什么才是真正的毫无保留。直到今晚,他终于见识到了,清楚得宛如当头一棒。夜莺飞回田野的原因并非像他所想的那样,是出于安分守己的短视,甚至,也不是出于对过往生活的习惯,那其实是出于一种至高无上,并且他从来不曾得到过的爱意。对故乡的爱和对人的爱当然不可同日而语,但,它们的度量是相同的,它们可以用相同的标准去衡量。能给多少,取决于她的心灵能够承受多少,更取决于她究竟把倾注爱意的对象摆在什么样的位置上。他知道她从来没有向自己敞开过心扉,所以也一直保持耐心,觉得大不了先把人给留住。至于少得可怜的信任和总是有所欠缺的爱意,都可以花时间慢慢培养。然而这一刻,他头一次失去了对于她的信心,因为他清楚地看到自己和她真正在乎的事物之间存在着本质上的区别。而这种区别一毫无疑问对他造成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打击。甚至可以说他从她那里得到的,不过是一阵浅露又短暂的春情罢了。哪怕有一天她真的成为金钱的俘虏,或许也依然不肯向他拿出全部的爱情。而这种有所保留的爱,永远也不可能让他得到满足
    那么,把一个不够爱他的陈蓉蓉留在身边,到底还有没有意义?
    一只唱不出情歌的夜莺,对他还有没有价值?再进一步想,他要的究竟是她本身,还是从她身上流露出来的爱情?他要的究竟是爱情,还是渴望被满足的快意?
    不知过去多久,卧室的门推开了。走廊上的灯光向门内泄露进来,接着便是刚刚洗漱干净的陈蓉蓉。她沐浴着这股明亮的光线,却在正待往里走的瞬间猛然吓了一跳。
    卧室里出乎意料地昏暗,唯一的光源就只有床头的花型灯罩。光是朦朦胧胧的乳白色,微弱得好像随时准备熄灭在黑暗中似的。床铺很平整,既没有人的轮廓,也听不到半点响动。她还以为这盏灯是顾惟留给自己的,他这会儿应该不在卧室里。可是等到门缝开大了,她真正走入门内仔细一瞧,这才惊觉那个独自坐在沙发上的影子,不是顾惟却又是谁?这当然很怪异,既然开着床头灯,那为什么不到温暖软和的被褥里去,反而要坐在沙发上呢?然而,她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觉得奇怪,而是感到一种莫名的畏葸。因为她发现顾惟既没有拿着手机,也没有在处理任何事情,就只是这么安静地坐在瘳人的昏暗当中,好像兀自思忖着什么。她觉得他应该知道有人走进来了,只是不想理会而已。她轻手轻脚地走到他的身边,将沙发背后的落地灯打开,直到灯光亮起的那一刻,两双视线才总算交汇到一起。
    她犹豫了一两秒钟,鼓起莫大的勇气问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结果,就只被一句淡淡的“没有”给挡了回来。这句没有在她听来暗示着拒绝,于是,她从眼中流露出退缩,以为自己不该打听他的事情。连原本想要坐到他身边的亲昵,也叫这句没有给完全地吞没了。
    终于,他让了一步,又说了一次什么事都没有,并且让她帮自己倒一杯水。闻言她立刻照做,好像得到了什么重要指令似的。先是倒了一个杯底的热水,接着,再掺入半杯凉水,轻轻地晃匀了,捧在手心里给他递送过来。这无疑又是在讨好他__讨好他,却不为从他这里得到任何东西。她想家,就会想要回家,想外公外婆,就会想要跟他们团聚。而且无论受到什么干扰都始终坚定不移,这才是她对待重要事物真正的态度。相反,她只是貌似对他百依百顺,可实际上,却总是藏着一股随波逐流的无谓。她几乎从不发表意见,也从来没有称得上是要求的要求。对她好她会觉得高兴,对她不好也只是默默忍受。这真的是爱情的表现吗?倘若有爱情,那为什么没有欲求?
    她到底是怎么看待他的?
    顾惟喝过水,情绪却没有因此而得到改善。他手边的茶几上摆着一盆红玫瑰,迎着光的花瓣光亮如丝。而背光处却蒙上了一层浓郁的阴影,红色深得近乎于发黑,
    忽然,他冷不丁地开口,问她乡下的老家是什么样子的。这不免使她感到一丝意外。今天下午在纳许市场的时候,她对他提起过老家的集市,不过当时他并没有探究什么。而这次,在她简单的回答过后,他竟然出乎意料地追问了下去。
    就是乡下,住在村子里
    “什么样的村子?
    “普通的村子,,有田,小河,山,还有竹林之类的在她说到一半的时候,那圈睫毛下的视线好似有一瞬间飘忽到超出现实以外的某处空间,不过那一瞬间过后,又再度定格回她的脸上。她的听众并不像看上去的那么专注,她也清楚。老家的地里种着什么作物,或者村子里头生活着多少户人家,这些事情跟他毫无干系,他又怎么会生出关心来呢?偏偏顾性还是这么盯视着她,好像觉得她说的还不够多似的。为此她感到一阵生硬,连声音也变得干巴巴的。但很快,她想起了什么,到床头柜上找到自己的手机。细小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着,直到从相册里翻出一张几年前的照片。
    在来欧洲以前,她特意将照片和歌曲统统从手机里清理出来,以便多留一些内存记录罕见的异国风光。相册里唯一剩下的,就只有这张四年前跟外公外婆拍摄的合照。照片是在院子里拍的,背对着比她的年纪还要大上一轮的两层老屋。他看到她站在照片的正中间,后头坐着两个而目慈祥的老人:
    这个是外公?
    “嗯。”
    她点头,手指碰着屏幕,用一种充满珍爱的语调说道:
    “这个是外婆。这是我们住的房子。”
    因为给他看照片的缘故,她总算是坐到了他身边的位置上。她仿佛完全忘了他此前的反常,把手机一直递到他的面前,而自己则低着头,不知不觉跟他挨得很近。这种无意识中表现出来的亲近,就像两人一同分享一件她的心爱之物。霎时间,他竟然涌上一股难以形容的情愫,那情愫是如此强烈,强烈到使他不由自主地想要把她搂到怀里,亲吻她
    就在这个念头浮现出来的刹那,他猝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曼她的影响太多了,简直到了无孔不入的地步。她不仅让他变得肤浅,更让他变得短视。哪怕只用一个眼神,或者是一个微笑,就能在他的面前含混过一切质疑。应该说只要她在身边,他就绝无可能从理性的角度去审视自己的爱欲。
    与过往并不相同的是,顾惟不再进行自我批判,因为他知道这么做只是白费功夫。也用不着去想她究竟是怎么把自己变成现在这副样子。唯一要做的,就是找出解决问题的办法:让她走。
    大约是出于某种自我防卫的意识,又或许是因为爱欲与怀疑的矛盾已经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总而言之,这三个字对于目前的他来说就是唯一的选项。让她回去好了,反正她本来就要回家。他需要时间冷静,想一想自己究竟要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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