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如今已经很难从故居里体会出十八世纪音乐家的生活。除开修了又修的老楼梯和一张当年的写字台,一切能反映出生活风貌的家具都已经不复存在。而且更令人遗憾的是,贝多芬一生中所有伟大的作品都不是在这栋房子里完成的。即便如此,那些模糊不清的手稿、字迹潦草的信件、还有贝多芬使用过的乐器、助听器、画像、塑像这一切都足以使陈蓉蓉感到得偿所愿。最令她高兴的是,她在这儿看到了《田园》和《月光》的手稿。借由这些脆弱的纸张,借由这些纸张记录下的音乐,她的情感和两百多年前的人物交织在一起,这是多么地不可思议,
    她沉浸于朝圣式的浏览当中,直到参观完后巷的庭院才想起好像忘记了什么。四下一望,原来顾惟早就在门口外头等着了。她赶紧走到他的身边,原本还打算为自己的疏忽道歉来着,不想他似乎没有半点介意。
    “看完了?”
    *嗯,
    她微微垂下眼睑,有些不好意思瞧他,不过身子倒是挨得挺近,这是她一贯表达亲呢的方式。顾惟照旧让她挽着手臂,两人往老市政厅的方向散步过去。因为她多数时间都只是低着头,所以这一路反倒瞧见许多方才没有瞧见的东西,譬如地砖上镇嵌的贝多芬头像,还有墙根下画着的涂鸦。他们行进的方向正好与普通的旅游线路相反。假如是乘火车抵达波恩,那么这些标识将会把他们从车站准确无误地带往贝多芬的故居。
    如今是旅游的淡季,老市政厅前的集市广场显得相当空旷。市政厅跟贝多芬同属于十八世纪,在露天台阶的边上也立着一座音乐家的塑像。然而,眼前这座接近三百岁的老建筑却使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别扭。她原以为市政厅应该是庄严的,而对称的窗横与挺直的壁柱也确实彰显出政治上的严肃。只不过,那粉红色的外墙却显得那么地不搭调。顾惟说这栋建筑其实已经翻修过一遍,它十年前看着比现在还要粉。这一切都得归功于波恩人对洛可可独特的理解。多数情况下,洛可可只会用于室内装饰,而建筑的外型则会延续古典主义的严肃与规整。唯独波恩的市政厅好像有它自己的想法,偏要将洛可可的粉蓝配色刚到古典主义的外墙上。所以她今天看到的,就是这种迷惑审美的结果。
    在陈暮蓉听来,这些铁事比市政厅曾经接待过多少位总统要有趣得多。这么说或许有些奇怪然而像这样在街道上自由自在地漫步,跟顾惟轻松随意地聊着天,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他的朋友。毫无疑问,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加亲密,然而这种朋友般的感觉却是少之又少。她珍惜他的友善,不亚于珍惜他的激情与渴望。甚至从她的角度而言,顾性的友善可能比他的激情更加难能可贵
    两人打下车以后就一直在走路,尤其陈蓉蓉还穿着带跟的小皮靴。顾惟问她累不累的时候,她很轻快地回答说不累。这倒的确不是逞能。她是个青春健康的十六岁姑娘,这会儿正和心上人形影不离,高兴还来不及,哪还顾得上累呢。不过他们还是找了一间咖啡厅,要了两杯热饮和一份甜点。在这悠闲的二十余分钟里,疲劳的双腿总算得到了休息的机会。再之后,又到明斯特广场上拜访了全市最著名的贝多芬铜像。铜像的对面矗立着古老庄严的波恩大教堂。她在莱茵河上看到的那座独树一帜的尖顶,其实就是大教堂的屋顶。
    在大教堂里的梦观反倒比山丘上的那座小教堂简略得多,这主要是因为陈尊蓉不太适应教堂里神秘幽暗的气氛。尽管第一眼看上去,这座罗马式的尖顶建筑显得高大而宏伟,但其实内部的光线十分昏暗。玻璃花窗同样讲述着圣母与圣子的故事,这些顾性先前都给她解释过。只不过她觉得那些神情僵硬的人你看着实在有些恐怖。其实甫一进门她就已经想打退堂鼓了,但是又怕这么做显得很不尊重别人的宗救文化。巧合的是顾惟也不喜欢这种地方,所以两人心照不宣地走出侧门,沿着拱顶回廊绕了一圈,最终顺利离开。回鹰的中心围绕着一个小型花园,在这个季节也是百草凋敝。
    上午的最后一站是阿尔特公墓,也就是波恩十八世纪的城外基地。除开他们俩,隆冬的基园里再也阶不见一个游人。基园的氛围安宁平和,与哥特小说所描绘的鬼魂出没之地全然不同。空气中弥漫着树丛的清香,无形中抚慰了她方才在教堂中被吓住的精神。松柏与槭树都是无言的守陵人,墓碑上姿态各异的天使也给在此沉睡的人们指引去往天堂的通路。四下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丝一毫的压抑或者阴沉。
    就跟大多数游客一样,他们来此是为了拜访几位青史留名的人物。名人的墓碑往往颇具设计感,舒量和克拉拉的合葬基便是其中之一。即便遮住墓碑上的名字,单从拉着小提琴的天使和缪斯女神的刚像上看,也能猜出这是一位音乐家的安息之所。至于贝多芬的母亲就朴索许喜既没有名人头像,也没有路标指引。于是他们像做游戏似的,分头两路去找,看谁先找到。这场游戏当然是提前做过功课的陈曹尊更有优势。她知道要先找到一排没有任何浮雕装饰的石碑,所以率先读出了贝多芬的母亲安息于此,Maria Magdalena van Beethoven
    到了午餐时间,他们再度乘车驶往波恩城南处的郊外。两天前鹤姨就在那儿订好了一家德国风味的餐厅。之所以要大费周章地吃这顿饭,是因为陈蓉曹提出想吃一次德国菜的緣故。虽然踏上了欧洲的土地,可是在顾惟的家里,口味基本都是按照他的喜好,所以食物其实跟她在国内吃过的差不太多。她觉得好不容易来一次,不尝尝当地的美食就太可惜了。而且按照她的想象,这应该是抵容易就能达成的目标,甚至不一定非得走进餐厅里,只是街头巷尾的小吃也完全符合她对德国菜的期望。但是毫无疑问,这一条对顾惟并不适用。当然她难得提一次要求,有充分的理由应该得到满足。只不过他没打算照字面的意思去满足,因为他其实一点也不想吃德国菜。
    也不知她打哪儿看来的,竟然觉得德国菜很不错。尽管德国几乎称得上顾惟的第二故乡,但他从没想过要为这里的食物正名。发达的饮食文化往往需要温暖湿润的气候条件作为基础,而德国恰好不在其列。再加上东德还曾受过苏联的影响,日耳量加上斯拉夫,融合出来的口味可想而知。
    所以他让鹤姨订餐厅的时候着重强调了这一点,吃可以,但一定要吃得愉快。而鹤姨的安排向来都能让他满意。那家城南的餐厅也算有点名气,除开食材是本地的,其他的一切都不是本国原产酱汁与烹调技法来自日本,水果与香料是地中海风情,再辅以法式的甜点和摆盘工艺这么一来,德国菜不传统了,但也不那么难以下咽了。当然这些细节他们一个字也不会透露给陈蓉蓉。
    餐厅很好地利用了地处郊区的优势。透过包厢里的落地窗,小巧精致的花园也成为室内装饰的一部分。粉级壁衣的墙面上挂着几幅椭圆形
    的木框水粉画,橱柜上的陶罐里也播着干花,加上简朴的扶手椅和奶白色的餐桌布,整体营造出田园牧歌式的情调。她在顾惟的对面坐下,看他把脱下来的手套和大衣交给服务生,这么一个普通的动作,却在她的眼中引发出一种奇妙的既视感。其实打第一天她就产生出过类似的感觉,觉得顾惟似乎很熟悉这个国家。这熟悉并非指他说德语或者跟德国的合作伙伴做生意,而是指他在这儿就跟在国内一样,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自在或是不习惯。她从来没有看过入乡随俗或是客随主便之类的事情发生在他的身上,因为任何场合他都是主人。无论他想要做什么,他都知道该怎么去做。所以很多时候她会错以为他们还在国内她好奇这种熟悉是怎么产生的,于是在服务生送上热毛巾和开胃的餐前酒以后,像聊天找话题似的问他以前是不是在德国生活过,还是经常到这边来住?
    “我祖父晚年一直在德国疗养。我懂事前都跟他住在一起,差不多上学了才回去。”
    “那祖父已经不在了吗?
    “七年前就去世了。”
    说罢他便将酒杯挨上嘴唇,很干脆地喝下一点餐前酒。放下杯子以后,也不再继续开口。不知怎么地,她莫名地感到这个举动不是为了饮酒,而是不想再受到进一步的探究。尽管顾惟从未拒绝过她的好奇,然而一旦她的好奇涉及到他的亲人或者是童年,交谈的氛围就会瞬间发生改变。倒不是说他避讳谈到这些,只不过在有其他话题可聊的情况下,他就会选择从它们的面前绕开。她知道在他的家庭里,亲人间的相处方式与普通家庭并不相同。或许顾惟跟他的祖父也不像自己跟外公外婆的关系那样亲密。他不想谈,她也不会不识趣地追问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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