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书意纤白的手指紧紧捉着沉墨书的手腕,将他的袖子攥出了一团褶花,沉墨书一向不喜被人靠近,扯了扯衣袖,冷声道:“放手。”
    柳书意这才觉出了手里的不对。墨青缂丝的广袖下面,是一只干枯如柴,冰冷僵硬的手。她忽然忆起沉墨书在刺杀案里受的伤,他对此事想必是极为在意的,从柳书意见到他时起,他就一直将左手掩在袖中,若非刻意去注意,极难被人察觉。
    柳书意忙松了手,改为抓他的袖角:“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只是情急之下……”
    “你到底想做什么?”沉墨书掸了掸袖上看不见的灰尘,截断她的话,“陈国已经灭亡,你我也已身死,如今再做这些有何意义。难道你还想帮扶二皇子,不,长乐公不成。”
    当年二皇子陈云沆打开宫门投降,被燕帝亲封为了长乐公,其胞妹明华公主陈碧儿亦做了燕帝嫔妃,听说二人如今日子过的甚好,全无一丝亡国奴的哀怨。
    细究起来,明华公主当年与沉墨书也是有过一段风花雪月的传闻的,只是沉墨书残臂之后,那传言便渐渐烟消云散了。
    柳书意忽又想到,此次营救太子,是否也能让沉墨书避开一劫?只是说也奇怪,她已经在另一方世界重生,为何沉墨书的魂魄却仍被困于此地,也不知他是否能有机会再活一世。
    现下时间紧迫,柳书意也无暇细想,只道:“如今这么多燕国机密就摆在眼前,为何不去试试?不管最后能交给谁,总是尽了一份力,若真的找到了什么重要信息,或能扭转乾坤也说不定。”
    扭转乾坤……沉墨书若有所思。当初复国消息走漏,他在旧都仓促起事,最后败于前来平叛的定远侯明夜之手,被他斩下首级,与陈云轲的头颅一起悬挂于城门之上,公开示众以儆效尤。
    数百个日夜,风刀霜剑,日晒雨淋,昔日清俊的公子变作枯槁丑陋的骨骸,更有来来往往的过客于城下对着他指指点点,骄傲如沉墨书何曾受过这样的折辱,想要离开,魂魄却又被紧紧缚住,不得解脱。
    起初他也怨恨,也愤怒,但很快便恢复了冷静,每当他立于城楼之上,冷眼旁观燕国人对他的嘲笑怒骂时,便会忆起闲云说的话。
    柳暗花明,绝处逢生。
    此时已是绝处,哪里可以逢生?
    直至某个乌云蔽月的深夜,有黑衣人跃上城墙,摘下他二人的头颅带到定远侯府,画下了这个夺魂返生阵,才让他觉出了一线生机。
    闲云的批语是否会应在眼前女子的身上?
    须臾的沉默之后,沉墨书终于是开了尊口:“……燕国边境五城的城防布局图,燕军虎符的形制,云楼战车和射月神弩的图纸,定远侯改良过的火药配方,以及他研制的一种毒粉,溶于水中无色无味,饮之使人全身溃烂,最好能得到此物的解药。”
    他自顾自的说,全然不管柳书意能不能拿到:“还有,燕帝手里有一支骁屠禁卫,如今由定远侯统领,其麾下在陈国境内多有暗桩,我需要他们的布点和联络暗号。”
    柳书意忙用心记下,越听越是诧异,明夜竟然还会制造火药和毒药,他是从哪里学来这些本事?
    沉墨书一股脑说完,顿了一顿,最后道:“我被这阵法困于此地,无法离开,你若真的想找,就自管去吧。”
    柳书意一怔,低头看脚下密密匝匝的暗红符文,原以为这阵法已经失了效,原来还在运转么?也是,若没了效果,她此时也不会再出现在这里。
    她松开攥住沉墨书衣袖的手,对他道了声谢,认真道:“那我这就去了,到时还要麻烦沉公子帮忙看看哪些有用,哪些无用。”说罢,不等沉墨书回答,提着裙子朝门口跑去。
    沉墨书没有拒绝,他也想看看,这个身为侯府夫人的女子,能从她夫君手里寻出多少机密。
    迈出那扇半开的朱漆雕花木门,一路看过去,除了正堂檐下的几盏红纱灯笼,便再无一丝灯火。
    为了布这阵法,明夜遣散了几乎所有的奴仆与侍卫,只留了两个年老的仆人看门打扫。如今院落空旷,月光幽冷,庭树的疏影落在爬着青苔的白墙上,整个侯府没有一丝活人气息,像极了话本里闹鬼的古宅。
    柳书意在这里住了近四载岁月,即便天色黑沉,也能凭着记忆找到方向,一路穿游廊过水榭,直接寻到了明夜的书房。
    书房大门紧闭,柳书意只推了一下,那门便悠悠打开,在静悄悄的夜里发出了一阵令人牙酸的涩响。
    房中一片幽暗,窗棂上的花纹映着月光投影在乌亮地砖上,天青色软烟罗的帘子垂地合着,叫门口透进去的风吹的飘了起来。
    柳书意从门缝挤进去,借着月光走到明夜的桌案前,在旁边的小几上摸了摸,找出油纸裹着的火折子,点燃了桌上的琉璃灯。
    屋中一下亮起了暖黄的光芒。
    只这一盏灯,还不够照亮偌大的房间,以往明夜使用书房时,都会将四角的铜鹤灯台全部点亮,青纱帐高高挂起,整个房间被照的如同白昼。
    柳书意将琉璃灯举在手中,看了看四周,熟悉的陈设让许多记忆纷至杳来,仿佛一切回到旧时光景,她仍是这侯府名不副实的女主人,而不是一缕飘零半死的游魂。
    书房中的布置并未有多大改变,一些细节摆设却不同了——墙上挂着的陈国帝京堪舆图换成了一副星象图;小几上青瓷的茶具换成了银质酒器;白瓷鱼缸里的鱼没了,只剩下浅浅一汪水;墙脚的花瓶里以前柳书意插过几枝梅花,如今只剩下空落落的瓷瓶;柳书意亲手缝制的那两个丝缎的坐垫倒是还好好的摆在榻上,只是其中一个焦黑了一个角,似乎被火灼过。
    那张宽大的黑檀木桌案上,书册宣纸凌乱的堆成一团,狼毫毛笔几支横在纸上,几支滚在案底,砚台中的墨已经枯了,在烛火下泛着幽幽蓝光。
    明夜向来是不许丫鬟仆人入书房帮他收拾的,书房外也时刻有重兵把守,只在柳书意与他相处最亲密的那段时日,他才会同意她进到书房来帮他打理拾掇。
    然后他坐在案旁看书,柳书意便被他使唤着时而研墨,时而端茶,有时他看着看着睡着了,柳书意还要给他打扇添衣。
    少了那剑拔弩张的相处,倒也有偶些时光静好的温柔。
    只是原以为是天长日久的示好让他软了性情,后来才知那不过是一个局,一个借她的手向复国军假传消息的局……
    柳书意执灯俯身看向桌案,堆迭的纸上画着诡异扭曲的图形,与大堂中那些血红符文如出一辙。她拈起几张翻了翻,下面每一张也都画着这些,有的只画了个开头便被涂乱,有的画了一半,有的趋近完成。她放下纸张,又翻翻两边散乱的书籍,都是些神神鬼鬼的传闻记载,没有她要的东西。
    柳书意只得将希望寄托于靠墙摆放的数排巨大书架,她能出入书房时,明夜自不会在这里放紧要的东西,但沉墨书兵败后,她就再不被允许踏进书房一步,时常出入此地的变成了许多燕军的将官。如今明夜遣散了一众侍卫,连书房的守卫也一并撤了,倒是方便了柳书意,她举灯上前查看那些书架,架上除了书还有许多卷轴,折子,一些奇怪的木雕和瓶罐。
    柳书意忙将那些卷轴抱下来,一一摊开翻看。起初许多都是画,画中是女子的背影,或坐或立,或在楼台上,或在桃林中,没有落款也不知身份。
    再然后就看到了几卷地图,有燕国全境的,也有城池的,柳书意眼睛一亮,忙左右看看,从鱼缸里捧了些水淋在砚台上,又捡起几枝毛笔,连着几支都用的秃了毛,最后找着一支好些的,放进砚台里蘸饱了墨,然后跪俯于地,在自己裙摆上抄画起来。
    琉璃灯被放在旁边,照着她摊开的衣裙,她的睡裙是素白的,正适合用来作画。
    柳书意并不能确定梦醒之后这些痕迹是否还会存在,但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她不是过目不忘的天才,抄一遍总能记得清楚些。
    ……
    侯府的下人房里,老门房正扒拉着窗缝往外看。
    他虽然年纪大了,但还不到老眼昏花的地步,他能确定自己当真看到了一个影影绰绰的白影从游廊飘了过去,然后侯爷的书房就吱嘎一声开了门。
    接着屋里就亮起了若有似无的鬼火,飘飘忽忽,时左时右,帘帐舞动的影子被火光投映在纱窗上,像极了飘飞的鬼魂。
    想起正堂里还停着侯夫人的尸身,老门房就吓的想尿裤子。听说夫人是自尽而亡的,死的时候还穿着红嫁衣,他们乡下都说,这样死法的女子怨气最重,定是会化作厉鬼索命的……
    隔着院墙,有打更人久远悠长的梆子声传来,正是叁更。
    老门房拉过被褥蒙在头上,嘴里胡乱的念着观世音太上老君元始天尊,再不敢往外多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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