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信的耳朵被班健安突然扬起的音调刺得嗡嗡,半眯着眼睛看着眼前神采奕奕的老头,一把年纪了,还这么不稳重。
    “朕没聋,能听见你说什么……”
    梁信抬手,孙大海急忙上前搀扶着他起身,绕过桌案走到前面。
    卷轴大概有三四米长,将一条河流从上游到下游全部囊括其中,两岸的山势虽然只用线条勾勒,但落在帝王眼里,仍旧足够波澜壮阔。
    眼前好像浮现起真实的情境。
    梁信伸手轻抚着每一处,问道:“大概需要多少钱?又需要多长时间能修好?”
    班健安沉吟片刻,收敛道:“以目前的人力来说,可能需要二三十年,也有可能更久。钱财花费不计其数。”
    面对如此浩大的工程,他若直接给一个具体的年限和花费,梁信反而不相信了。
    班健安心中忐忑,别看他大大咧咧,说话咋呼。
    但是心里清楚,比起赈灾的成本,修筑堤坝水库的成本更高,这件事能不能批准下来,他心里也没底。
    梁信蹲坐在地上发了会儿呆,只有孙大海蹲在他身边伺候着,其他人一句话也不敢说。
    殷清瑶默默关注着眼前这位大梁朝的开国帝君,想象中的帝王应该是意气风发豪情壮志,但她看到的只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静坐在地上,浑身散发着孤寂的味道。
    察觉到她的视线,梁信抬头看她问道:“长安郡主以为,朕应不应该下令修建水库?”
    火突然烧到自己身上,班健安张嘴想揽过话头,被梁信一瞪,下意识地闭嘴。
    帝王的目光之中满是警告意味,班健安到底也是在朝堂浸淫多年的老臣,对皇上的脾气摸得还是比较准的。
    不免担心地看着殷清瑶。
    殷清瑶沉思道:“如班大人所言,修建水库功在千秋社稷,从长远来看该做。但是对如今的朝廷来说,确实是负担。修建水库首先要把当地的百姓迁居,再征收徭役,百姓们只看到自己身上的负担加重,没有人会理解朝廷的做法。”
    “再者,修建水库耗资巨大,对朝廷来说难以承受。”
    就算现在咬牙做了,如今能收获的不过是更多骂名。
    梁信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问道:“所以呢,你觉得朕该做,还是不该做?”
    这个问题本来就是个坑,不管怎么回答都落不到好,班健安有点后悔把殷清瑶拉来了,但是又不敢开口劝。
    宗亲王父子几个还在外面跪呢,如今风声鹤唳,他就算无惧,也要为家人考虑。
    殷清瑶不惧道:“该不该做,不该看世人怎么想,皇上英明,想必心中已经有答案了。臣女不敢揣测圣意。”
    她心中也没底。
    寂静令人心慌。
    班健安没忍住,开口道:“皇上,老臣觉得长安郡主言之有理。”
    梁信目光在他身上瞥了一眼,落在半跪在地上的殷清瑶头顶,笑了一声说道:“朕还没有昏聩到因为一两句话斥责一个小姑娘的地步。都起来吧,这件事情朕准了,健安,朕命户部全力协助你。”
    班健安激动道:“老臣替天下百姓谢过皇上!”
    梁信挥挥手,命人将卷轴收起来,起身说道:“顺了你的心意了,还不赶紧滚出去,别在朕面前晃悠,看着怪心烦的。”
    皇上的心情还算不错。
    班健安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抱着卷轴拱手道:“那老臣就退下了……”
    回头对殷清瑶使了个眼色,殷清瑶正要起身。
    “长安郡主留下,朕还有话要问你。”
    殷清瑶起身的动作一顿,对着班健安感激一笑,重新跪回去。余光中瞥见书房里伺候的内侍纷纷退出去,梁信身边只留下一个孙大海。
    “你也是来求情的?”
    她的发家史,跟宗亲王府脱不开关系,看见她,梁信就猜到了她的意图。
    殷清瑶抿唇。
    “回皇上的话,一开始进宫,是打算求情的。做人不能忘恩负义,若是没有梁小郡王,就没有如今的我。”
    梁信敏锐捕捉到了她话里的其他意思。
    “那朕就给你个机会,让你求情,城外的那个地方你也去过吧,朕想听听你要怎么为他们开脱。”
    帝王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殷清瑶沉思片刻说道:“皇上,臣女现在不想求情了。兄弟背叛,朝臣反水,大军包围京城,您被困宫中,身处险境,可谓九死一生。经历一场兵变,虽然最后处置了乱臣贼子,但是最伤心最失望的应该是您。”
    “您伤心兄弟的背叛,对曾经信任的臣子失望,恨太子殿下的心慈手软……”
    “臣女不是在揣测您的心意,只是站在您的角度上想,很多不解的问题就都想明白了。”
    “还请您保重龙体……”
    这番话……孙大海心中一颤,急忙去看梁信的脸色。
    心中替她捏了把汗。
    还说不是揣测,直接道明皇上的心意,是嫌自己的脖子太硬,活得不耐烦了!
    梁信脸上平静无波,只是一双眸子黑沉,沉得能滴出水来。
    孙大海又是心肝一颤,抖着声音。
    “你大胆!来人呐,将长安郡主赶出去!”
    身后的门被从外面推开,内侍的脚刚跨进来就被梁信抬手打断。孙大海急忙给进来的人使了个眼色,跨进来的一只脚又退出去,门重新被关上。
    孙大海脸上的肌肉颤了颤,缩在后面不敢吭声了。
    殷清瑶后背一遍一遍被汗水浸湿,短短几个呼吸之间,她已经去鬼门关转了几遭了。
    “可惜了。”
    梁信黑沉的眸光落在她身上,“有勇有谋,胆识无双,这样的人竟然还有赤子之心。可惜了……”
    正在殷清瑶以为看不出喜怒的皇上是在可惜她是女儿身时。
    头顶响起一道炸雷。
    “太子竟然没你看得清楚,可惜你身上已有婚约……这样吧,朕帮你悔婚,你嫁给太子如何?”
    殷清瑶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颤抖,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事情的发展出乎意料。
    若是不答应,她今天会不会横着走出御书房?
    皇上会不会找邵云舒的麻烦?
    该怎么办怎么办?
    “皇,皇上,臣女……臣女蒲柳之姿,配不上太子殿下……”
    漫长的等待之中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孙大海手忙脚乱一阵。
    梁信挥手说道:“朕身体不适,长安郡主留下来侍疾吧,孙大海,你去安排……”
    这一刻,绕是孙大海也有点摸不准他的心思,垂首应是。
    殷清瑶一愣,这是打算把她扣在宫中?
    “宗亲王劳苦功高,将这些奏折打回去吧。长安郡主替朕送宗亲王回府……”
    一句话,被咳嗽声打断数次才完整的表达出来,孙大海忧心道:
    “皇上,要不要先请太医来?”
    梁信挥手示意殷清瑶道:“退下吧……”
    满腹疑问,殷清瑶恭敬起身退下,在御书房外跟得到消息赶来的太子遇上。
    内侍蜂拥进御书房,有人去请太医。
    太子满面忧心地往里看了一眼,目光回落在她身上问道:“父皇没有为难你吧?”
    殷清瑶抿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将话题转在宗亲王身上说道:“皇上吩咐内侍将弹劾宗亲王的奏折退回去了,命我送宗亲王回府。”
    太子觉得惊讶。
    “真的?”
    内侍从里往外抬的奏折回答了他,太子立刻吩咐内侍准备软轿,亲自上前扶起宗亲王。
    “大伯,侄儿送您回府。”
    梁怀玉揉揉酸涩的眼睛,看着站在面前的殷清瑶,眨了眨眼睛自言自语道:“我是眼花出现幻觉了?还是已经死了在做梦呢?”
    殷清瑶没好气地说道:“我是活生生的人,才跪了几天,脑子就跪傻了?”
    梁怀玉眼睛里翻着水花,喜极而泣道:“我这不是怕自己连累你吗,咱们这么好的交情……”
    他已经有点语无伦次了,不知道自己在说啥。
    殷清瑶将他架起来叹道:“所以我来给你求情了,等你好了,多给我让几分利,用金钱来回报我吧!”
    “那不行。”关键时候他的脑子还是挺清楚的,“你现在比我有钱,我现在上有老下有小,要是生了个女娃,还得给闺女攒嫁妆呢……”
    “对哦,蓝玉快生了吧,我得赶紧回去看看!”
    “清瑶,谢了啊……”
    一上轿就睡着的梁怀玉还不忘了给她道谢,殷清瑶又叹了口气,轻声道:“没关系。”
    心里忍不住担忧,她有自知之明,不会认为皇上下令让宗亲王回府是自己的功劳,但是皇上却把这份功劳推给她。
    她今天进了御书房,之后皇上就下令将弹劾的奏折都退回去,还让她送宗亲王回府,实在是引人遐想啊……
    太子冲她拱手道:“辛苦长安郡主送大伯回府。”
    拱手回应:“不敢当。”
    太子又是一拱手,殷清瑶继续回礼,如此拉扯了两三回,才终于起程。
    宗亲王府距离皇宫不远,一直关注着宫里的宗亲王妃早就在门口迎着了,又是一番道谢见礼。
    “我就不进去添乱了。”
    宗亲王妃眼中含泪,应道:“好,等王爷身子好点了,我再亲自上门道谢。”
    殷清瑶诚惶诚恐地说道:“王妃莫要折煞我了,这是皇上的意思,我不过就是个跑腿的,不敢居功。”
    宗亲王妃只当她是客气,只是眼下顾不上,便点头道:“这份恩情我记下了,长安郡主自便。”
    殷清瑶告退,想到皇上让她侍疾就发愁。
    在旁人看来是天大的殊荣,但她真的怕把自己搭进去啊!
    见她皱着眉头站在门口,内侍在一旁提醒道:“皇上吩咐了,长安郡主直接进宫就好,宫里什么都安排好了。”
    殷清瑶无奈叹道:“走吧。”
    宗亲王父子前脚回府,后脚太医也到了,不过这些就不需要她操心了,跟着内侍重新进宫。
    折腾一圈,已经到午时了。
    孙大海将熬好的药端进来,刚熬好的药很烫,太子接过来用勺子搅着轻吹。
    内侍进来禀报:“皇上,长安郡主到了。”
    太子捏着勺子的手一顿,低头看向半靠在软榻上的父皇。
    梁信嗯了一声闭着眼睛说道:“正好,让她进来吧。”
    “儿臣好奇父皇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梁信哼了一声说道:“朕身子不适,也没见你多关心,庆云马上就该临盆了,你弟弟成亦也不在朕身边,无人侍疾,朕瞧着长安郡主顺眼,就让她来照看几天。”
    太子失笑道:“父皇啊,您这是诛心,儿臣什么时候不关心您了?这几天不是怕您瞧见儿臣上火,才没往跟前凑……”
    他都不敢来,杜钰瑛这个太子妃更不敢来了。
    看见她恐怕自家父皇火气更旺。
    太子娶妻,原本是想得妻族助力,如今杜家已经没有那个实力了,应该退位让贤。梁信抬眼扫了一眼进门的殷清瑶,又是一股火气冒起来。
    “你坐过去!”
    太子不知道自己怎么又招惹自家父皇了,只好退开,把药递给殷清瑶。
    “你坐过来。”
    太子眼神之中透着几分无奈,自家父皇不讲理,他能有什么办法,给殷清瑶使了个眼色,让她多包涵。
    殷清瑶想到前世奶奶糊涂的那几年,任性得像个小孩子一样,得哄着才行。
    再看梁信,虽然对方是九五之尊,但是皇帝也是人,也有脾气,或许只有在亲近的人面前才会这般吧……
    “臣女想起小时候,生病发烧,家里穷得连大夫都请不起,我娘就去山上摘点草药熬成汤水给我灌下去……”
    她端着药坐在凳子上,试了试温度正好入口,直接递过去。
    “天下还有很多穷人吃不起药呢,皇上您别浪费,赶紧趁热喝了吧。”
    噗……
    太子没忍住笑出声,梁信黑着脸,他倒是不怕苦,但是也不喜欢吃药,看着黑乎乎的汤药,一点胃口也没有。
    但是殷清瑶半点继续哄他的意思都没有,只一句话就将他的退路堵死了。接过汤碗一口将药干了,殷清瑶又往碗里倒了小半碗清水将汤碗涮了涮递给他。
    “皇上,一点也别浪费哦!”
    太子已经笑得前俯后仰。
    就算最落魄的时候,他们家也没有仔细到这种程度。
    梁信嘴角抽了抽,接过来将半碗清水也干了。
    孙大海将药碗收起来,按理说已经到午饭的时辰了,但是梁信刚吃完药没有胃口。
    殷清瑶提议道:“外面天气很好,可以出去走走。”
    宫里已经重新收拾过了,泥土里仍旧散发着腥味儿。但是有了血水的滋养,花儿开得出奇的艳丽,假山上爬满了暗红的蔷薇花丛,散发着阵阵香气,将泥土中的腥味掩盖住。
    太阳被一层薄薄的云层遮住,清风吹来,吹走薄汗,也吹走头脑中的昏胀,梁信觉得舒服了不少。
    凉亭里,内侍摆上瓜果葡萄,太子陪着出来,见自家父皇心情好,心里的石头落下,才有空去想事情。
    鲜红的西瓜甘甜解渴,殷清瑶想起来什么,说道:“西瓜也能用来做酱豆,在做黄豆酱的时候加入西瓜汁,做出来的酱豆香甜微辣,很是开胃。”
    这倒是提醒梁信了。
    “朕记得以前在山东打仗的时候便有人这么做过,不过那时候没有辣椒。”
    “你们汝宁府的剁椒酱也好吃,配上山东的大饼,很下饭。”
    殷清瑶笑道:“但是您现在肠胃虚弱,不能吃太结实的。对了,您想不想吃面条啊?等会儿我亲自下厨给您做一碗牛骨汤面怎么样?”
    她也想开了,侍疾就侍疾吧,先把皇上哄开心了,其他事情都好说。
    朝廷有命令不准宰杀耕牛,但是各处设置的都有牧场,牧场之中养的牛羊都可以宰卖,牛肉并不是稀罕东西,甚至比猪肉还便宜呢。
    梁信来了兴致。
    说干就干,殷清瑶撸起袖子就去了御膳房。
    牛骨汤膳房事先准备的有,手工龙须面也有,再准备一些配菜,然后掌勺下了一大碗面。皇帝的膳食有一定规制,但是因为朝廷缺钱,所以能精简就精简,若是只有皇帝一个人用餐,差不多就是两个菜一个汤,太子在的话,多加两个菜。
    殷清瑶除了做这一碗面条,又做了一个凉拌的莲藕,其他的菜膳房早就做好了。她也不是真的来抢御厨饭碗的,贵在用心。
    进厨房弄了一身油烟味,内侍领着她去换了一身衣裳。
    等她换好回去,梁信已经吃了两小碗了。太子在旁边劝着他:“父皇,您少吃点吧,再吃肚子要不舒服了。”
    见自己劝他不听,太子求助地看着刚进来的殷清瑶,换上女装之后的她很惊艳。
    梁信顿了顿,抿唇道:“坐下一起用膳吧。”
    内侍摆上碗筷,殷清瑶瞥了一眼太子,心中警惕道:“皇上,臣女站着就行。”
    皇上的意图和她的态度,太子似有所察觉,起身若有所思道:“父皇,有长安郡主陪着您,儿臣就放心了,儿臣还有些公文没处理,就不陪您用膳了。”
    “儿臣告退。”
    殷清瑶低头看着地面,太子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偷偷抬头看了一眼捏着勺子的皇帝。
    梁信目光看过来,没有生气,只是叹道:“你对太子不满意?”
    殷清瑶急忙跪下诚实地摇头说道:“没有,太子殿下天人之姿,身份又贵重,臣女没有资格挑剔太子殿下。”
    “臣女有自知之明,与太子殿下之间云泥之别不敢高攀,此乃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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