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的第二世,阿漠再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正闹着不要出嫁,因为这件事情赌气,被父亲罚在房间里禁足。透过窗户看,还能看见她气恼的神色,还是那副皮囊,甚至性格也没怎么变,娇蛮任性,但其实很好说话的大小姐。
    她还小的时候,阿漠还抱着一点希望偷偷给她测了灵根,她这辈子的根骨也不是很好,更加娇气不说,对灵力还是毫无感知。说不失望是假的,阿漠点着她软软的小脑门,平淡无波的表情上便会有一丝无奈,你啊你,怎么这么不争气。
    后来忙于修炼,再来就已经长这么大了。人间界现在是冬季,她穿得厚厚的,原本坐在床上像个熊猫一样生气,眼睛怪尖地瞧见阿漠在外头站着,这个女孩像是站了很久,肩头和睫毛都落了雪,衣裳单薄,看起来可怜极了。周月蹦起来,吱呀吱呀地将窗推得大开,“你是谁?我没见过你。”
    阿漠动了动身体,身上的雪簌簌往下掉,她其实不冷,所以才没注意落了这么多雪,但显然周月不这样想,她身上穿得暖暖的,但阿漠好像手都冻红了,心里泛起一些同情:“你帮我把门打开,我就让你进来暖暖身子,好不好?”
    她的小心思都表现在脸上了,阿漠说:“我马上走了,不用。”
    周月没有失望,认真地盯着她:“你不是我家的人,你是谁呢?”
    阿漠想,问东问西,倒不如一开始就不认识。但耐不住周月的催促,她也想找个地方躲雪,这雪下得越发大了,便走到屋檐下。周家大概是怕她逼迫下人帮她开门,将所有下人都叫走了,没有人使唤,周月也很能适应,自己给自己端茶倒水,添厚衣服。她此刻趴在窗台,拿手托着下巴,阿漠站在旁边,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一刻可能她被凤九仪同化了,总之她脑子一抽说了句:“我是仙人。”
    这句很不阿漠的不着调的回答让周月睁大了圆圆的眼睛,她几乎第一时间脑海里便想起一个画面,迫不及待地问阿漠:“那你会变好看的花吗?”
    阿漠想问你就拿灵力干这个?但是还是老老实实地给她做了一朵鹅黄色的小雏菊出来,和凤九仪当年逗周月玩的一般无二,在周月眼皮底下,雪地里绽放出一朵颤颤巍巍的花朵,但没几秒,就倏尔消散了。
    “好玩,再来点!”周月拍着掌,鼓励道:“再坚持一柱香。”
    “花应该开在春天。”阿漠说。
    “咦。”周月凑近她,眨了眨眼,“你看起来有点难过,为什么?”
    在花开的那一刻,阿漠终于承认,复原过去的时间并不能真的带回什么。
    她不是周月,不是那个陪着她度过洗髓之痛的人。
    不该这么试探的,太软弱了。
    阿漠吸吸鼻子,第一次认真看她的轮廓,其实和周月一点都不像,嘴唇更薄,下巴更尖,声音也更细。“我叫阿漠,你叫什么?”
    “我是俞司,仙女姐姐,你可以带我出去吗?”
    “你想去哪里呢?”
    “随便哪里都可以,我不想嫁人。”
    大约是失心疯了,阿漠真的将她从俞家带了出来,她也不知道去哪里,就带着俞司往北边走,她们现在在北境,再往北一些,应该就会遇到冰原,就到那里为止,她要猎一只妖兽,冰原狼的眼睛很适合给荟蔚回礼。
    俞司不知道她的这个决定,快乐得像一只小鸟,她是人生中第一次出城,什么都没见过,新鲜得紧,可没一会儿就感觉冷到不行,她穿的厚衣裳在外头完全不管用,没有暖炉,她的手很快就冻得发青,一瞬间她明白了为什么阿漠的手总是红的,而她却毫不在意。
    每过一段时间,阿漠就问她:“要回去么?”俞司总是摇头,哪怕她其实很难受,但是能自由行走的感觉让她感觉畅快,到后来阿漠问得太多了,她就不耐烦回答了,自顾自地往前跑去,直到跌到地上,阿漠再将她拉起。
    晚间时分她们到了另一座城镇,可客栈里也没有家里那么舒适,俞司翻来覆去睡不着,她缩着手脚问阿漠:“你没成仙之前,是不是也同我一样?”
    阿漠说:“不是很相同。”她没做侍女之前,天天挨饿受冻,江城的天气是湿冷的,她睡的被子从来都是潮乎乎的,一晚上都捂不热脚。做了周家的侍女,想着一定要摆脱这样的生活,就为周月尝了毒,哑了嗓子,换来了她的庇佑。
    俞司迷迷糊糊又问些不痛不痒的问题,比如你们仙人也要嫁人吗,为什么仙人不怕冷呢,这样的问题。
    第二日又继续出发,出了城镇,还是一望无际的雪原,俞司愣住了,外面和她的想象有很大的差距,不仅没有热闹的人群,路边还会见到活活冻死的尸体,她抿了抿唇,但很快跟上阿漠的脚步,今天她感觉好了一些,也没有昨天那么冷,为什么会冻死人呢?
    她的疑问藏在心里,默默用眼睛丈量着自己期望已久的外界。
    那副样子,像个好奇的小狐狸。阿漠想,像极了周月第一次跟她回家,见着她家徒四壁的残破场景,明明很震惊,却又不敢说的模样。
    她心情不佳地给俞司背后又贴了几张取暖符,中途停下来找了户人家买饭,俞司自告奋勇地进去,又大惊小怪地吱哇乱叫着出来,阿漠进去看,这家人都饿死了。大雪兆丰年,亦能兆灾年,今年的雪太大了,很多人活不下去的。
    俞司躲在她身后嘤嘤地哭,阿漠将他们埋了,回来站立良久,忽然说:“你知道民间饥荒的时候常有人吃人的事件吗?”
    俞司哭得更大声了。
    过了几日,阿漠拖着累赘抵达了她想抵达的地方,最后一次问俞司:“想回家吗?”
    这是驻扎在冰原旁边的一个小村落,是风暴的最后一道拦截线,俞司必须停在这里。
    这次俞司没有回答,她知道自己回答与否已经没有了意义,“我等你回来。”
    阿漠一去便是一整天,等到夜晚俞司困得迷迷糊糊时,才听到敲门声,她眯着眼睛去开门,感觉进来个身影,身上带着冰冷的血气,于是使劲揉着眼睛想看清点,揉着揉着就笑了。
    “阿漠,我从未见过女子像你这般生活,仙人都是这样吗?”
    “并不总是。”阿漠挖了一盆雪,坐在门口用雪团擦着身上的污渍,首次愿意叙述起曾经,“我做凡人时,也大抵如此。”
    这就叫匪气难改。
    用凤九仪的话说,叫没有仙气。
    周月也老是说她,不要总是半夜回来,她很难掩盖,但从没问起一句她身上的血腥气如何得来。她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像这样就能令她的良心好受点,如果阿漠能说话,她早就想说别这样了,那都是自愿的。
    自愿的意思是,她也想用这种方式回馈那天周月将脏兮兮的她带回了周家。
    但转世也带不走兽性的狡诈,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就任由两人这样发展了。
    “好了。”
    阿漠站起来。
    “我送你回家,这次会比来之前快些。”
    俞司的到来比她想象中还容易勾起内心的回忆,越回忆越清楚那个人再也回不来,周月的转世是俞司,梦貘的转世是阿漠,她们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她亲眼瞧着俞司进了家门,然后俞家人哭着围上去,那些吵闹的声音她一概听不到,俞司呆呆的,突然想起什么,手忙脚乱地从人群中钻出来,大声问她:“我们还会见面吗?”
    却发现家门口一个人也没有了,大雪无痕,天空中只吹来一缕冷风,缠起她的鬓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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