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阳流火,天地熔炉。
    一辆粪车吃力地从驿道上走过,留下两道深深的轮痕。
    这里,是紫塞二城与外城之间的一条羊肠小道,并非主干道。
    方圆十里的路上,皆被湮没在一色的沙土中。
    传说,霍伊玄的曾祖父——血狼可汗阿史那·脱欢率领八百敢死勇士,便是循此路神兵天降,打得当时的边军措手不及,险些丢失紫塞。
    那时,此路还是芳草青青,树木峥嵘。
    也就在那时,胤太祖刚刚降生,前朝还叫北辰。
    而今,距脱欢之死不过一百三十年,竟已退化至此。
    此路的西侧三里处,有一座杂草丛生的圆形宝顶坟。
    这里,安葬着大胤开国名将、卫国公、紫塞前任统帅南濂仲,当地人多称老仲爷坟。
    在名帅如云,猛将如雨的胤太祖时代,南濂仲只能算是个“平庸”的将军,守卫紫塞边关三十年从未有什么大的功绩,但也未曾出过什么过错。
    哪怕病故后,也是那么寂寂无闻,连朝中的文人墨客也极少想到这里悲风怀古,堂堂开国名将,死后连个守墓老兵也没。
    可是,也许正是因为他的“平庸”,才侥幸躲过了那场波及万人、震惊天下的开国元勋大清算,成为大胤王朝,屈指可数能善终的将军。
    老仲爷坟的边上,就是大粪池,二城的粪便多数集中在此。
    “嘿呦,嘿呦!”夜香人——张青安摇摇晃晃地推着粪车。
    可千万别小看这个大胤夜香人。虽是贱业,但也算个小吏;虽无品级,但在边关却是个肥缺。
    吃的是边军财政,不但不用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更重要的是,无需冲锋陷阵,上战场杀敌。
    他的腰间,挂着一个酒葫芦,推完了这车粪,他就可以去打个三角酒,顺便买个两斤卤羊肉回来大快朵颐。
    虽然日头这般热辣,但想到过会儿就能舒舒服服的喝酒吃肉,张青安打起精神,加快步伐,推动粪车,往老仲爷坟方向而去。
    日头太大,张青安抹了把汗,眉目早被汗水模糊。路过老仲爷坟时,突然,一块不长眼的石头将老张给狠狠绊倒,还撒出些粪水在溅在自己身上。
    气得他当场就咒骂起贼老天来。骂着骂着,连躺在这里长眠的老仲爷也被张青安一阵痛骂,好像他正是被这南大元帅的鬼魂踢倒一般。
    张青安倒不怕鬼神之说,毕竟,一个绝对不会从坟墓里爬起来的死人,他怕个屁。
    哪怕生前,是手握生杀大权的元帅,节制西北三省六镇的最高官员。
    等他咒骂到心怀舒畅,才缓缓爬起身来。
    突然,他看到老仲爷坟里露出一顶熟铜兽盔。
    那是边军独有的兽盔,张青安甚至认出那是边军“西营”,是因为兽盔上还有一缕红缨。
    “盗......盗墓?夭寿了,还是边军的人在盗?”张青安吓了一跳,心中一突,突然想起,前日酒肆往来客商经常提到的——有一伙盗墓贼,伪装成军人,专门在这边关盗取达官显贵,富家老爷的坟地。
    只不过,这伙人只在紫塞内城附近作案,难道,这二城的不毛之地,他们也会来么?
    “可万一要真是他们......自己?”这下,张青安怔立当地,有些不知所措。
    “他奶奶的,老仲爷保家卫国,这群狗日的也要盗?爷和他们拼了!”张青安暗骂了声,还是操起了掏粪铁勺大着胆子走了过去——只见,老仲爷圆形宝顶坟的外侧,数十块坟地砖石被硬深深给敲了开来,散落了一地。
    与此同时,他也见到了兽盔下面的人——顶着一张脸庞黝黑,剑眉入鬓,脸线分明,双眸炯炯有神,右眼角上有条长约两寸疤痕的脸,当然,他还穿着山纹铠甲,下穿鹿皮跨靴,腰系一条金兽面束带,背着一口三尺长的黑匣子。
    张青安在变成“大胤夜香人”之前,也在边军混过几年,看见这身行头,他呆了半天,半晌才大叫一声:“夭寿啦,西营那狗日的贼子,盗老仲爷墓啦!快来人呐——”
    从老仲爷坟里露出来的那顶熟铜兽盔的主人,当然就是杨霆风。
    闻声,他转过头,皱眉道:“喂!你叫什么,喊什么?你可看清楚了,老子他吗没盗墓!”
    张青安盯了杨霆风片刻,忽然,倏地掏出粪铁勺横向挥出,铁勺去势有若闪电,只听“咣当”一声,分毫不差的在杨霆风的兽盔上狠狠给了一记,差点没把他砸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杨霆风被砸得楞在当场,短暂的寂静后,盔上的几滴粪水犹自滴落,他的脸色,沉若死水。
    突然,他一把拎起了张青安,嘴里喝骂道:“你干什么?疯了吗?”
    话音才落,早已有人忍不住笑出了声。
    “吓!竟然还有一个死盗墓的?”张青安再度愕然,暗付道:“嗷,对了,盗墓的,大多都是团伙作案,有同伙也并不稀奇。”
    他战战兢兢地抬眼一看,只见,一俊美的白衣少年正站在坟地缺口内,捂着肚子哈哈大笑,“哈哈哈哈,哥们,好一招,恶狗吃屎,粪泻千里,牛!好!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张青安注意到白衣少年的神色,不由摇了摇头,这两人好像是一起的,但感觉又不是一伙的,难道,他们真的不是盗墓贼?
    如果真的不是,他也不知该额手称庆还是哭笑不得。
    就在这时,杨霆风轻轻放下了张青安,顺便还给他整了整衣领。
    张青安疑惑地看着杨霆风:发现他只是细眯着眼,额头筋脉暴凸,冷笑看了看自己,又看看白衣少年,也不置可否,冷冷地拔出了腰间的剜心小刀。
    沉寂很久的老仲爷坟地,
    迎来了久违的热闹景象......
    已至午时,老仲爷坟附近,一座茅草屋旁的石桌边,围坐着三个人,气氛略显尴尬。
    张青安抹了把汗,将一碗热茶端给杨霆风,满脸赔笑。
    杨霆风盯了张青安片刻,才将茶碗接了过去,不动声色地将这劣质茶叶一股脑喝了下去,赢得了张青安连连叫好。
    “好个屁?又不是喝酒!”白衣少年没有饮,将自己的茶碗也递给了杨霆风。
    杨霆风微一犹豫,随手接过,大口饮尽,才心犹未甘地放下茶碗,点了点头。
    张青安咧嘴一笑,眯着眼笑道:“杨爷恕罪,小人......小人也是护得老仲爷心切,这才.......嘿嘿.......无心之失,无心之过!”
    原来,在知道了事情的始末后,张青安才晓得自己的确误会了人,但碍杨霆风一路上黑着脸,一直惴惴地不敢发声。
    可如今,杨霆风既然喝了自己的赔礼茶,就算是原谅了他,这下才敢说话。
    “咦......臭死了,臭死了!喂,能不能弄点水来洗澡啊?”白衣少年捏着鼻子,皱眉道,他生性爱洁,每到一处,不但自己要洗漱一番,这身边之人也得去洗,否则,自己便会浑身不舒服。
    杨霆风不停地拍着石桌,烦躁道:“老张啊,这酒肉且不忙上,能不能先去汲几桶水来,让爷洗漱一番。这天气热,被你的大粪一泼,臭气熏天的,这吃饭也不香啊!”
    这下,正合了白衣少年的意,也在一旁起哄一块催促着。
    张青安却没有动,看看杨霆风,又忘忘白衣少年,慢条斯理地回道:“两位爷,不是小人不想打水,而是这水......真的莫得办法。这里,用水都要从外城搬运,七天一补给,每人每次还仅能打三桶。喝都尚且不够,更别提那洗漱用的清水。”
    “不会吧,老张。这又是怎么回事?”杨霆风闻言怔住,“我记得,当年我在帅府看过紫塞全图,这一带原先应该有七口活水之井。”
    “没错,曾经是有的——只是.......只是自从哥舒老帅下令把这里的水井全部封死后......”张青安神色复杂地看了杨霆风一眼,又低声道:“杨爷,可听闻过一百三十年前,血狼可汗阿史那·脱欢率领八百敢死勇士,神兵天降,差点攻破紫塞。”
    “我听老(丁宗山).......老兵说过。”杨霆风神色一震,扬眉道,“那会,咱大胤还未立国;我没记错的话,那还是前朝北辰王朝云泰年间。”
    “没错。”张青安又补充道:“可是,杨爷,你可知道那阿史那·脱欢是从哪里进来的?”
    “难道说——”杨霆风脱口而出,“是从那七口吃水的井里来的?”
    白衣少年听得也是眉头蹙起,插嘴问道:“我曾经,也看过那前朝典籍,据说血狼蛮子们,在距离紫塞二城三十里外曾经挖过一条密道——直通二城与外城之间的一口水井,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杨霆风神色严肃地道,“那时,元景帝刚刚暴薨,云泰帝年幼无助,朝野动荡,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北辰王朝武备松弛......这才给了血狼可乘之机。”
    “蛮人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无论哪朝哪代,历任的紫塞统帅们无日无夜不在枕戈待旦地提防,深怕紫塞从自己手里沦陷。嘿嘿,一旦紫塞落入血狼手里,他们随时都可以挥师南下入侵西北三省六镇,而瀛州、云州、中州这些内陆部队在血狼铁骑面前,根本毫无还手之力......三州若失,天下的局势便不受帝都控制了......”白衣少年忽地抬眼望天,嘴里喃喃自语。
    杨霆风微微一怔,看着白衣少年——他没想到,这纨绔子弟除了吃喝玩乐,居然还有如此见识?
    张青安闻言,连忙看了看四周,又压低了几分声音说话,好像深怕隔墙有耳一般,“杨爷,咱有次喝多了,无意中路过了这其中一口水井,好像......好像听到了那口井下面有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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