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出了何事?”
    “贺兄何出此言?”
    一帮学子乱纷纷地问。
    那急急奔上来的学子却并未马上回答,跑到桌前,也不知是谁的茶碗,端起来便倒入口中,放下茶碗,大口喘着气,火急火燎地道:“今日洵兄来书院题诗之事,竟是已经传到东亭雅会去了!”
    众人闻言齐齐一愣,裴易当即一拍手,“却不是!今日正是东亭雅会之期,原本我等都最是关注,不想最近太忙,我竟把此事几乎忘了!”
    有人问:“那东亭雅会上,莫非有什么不妥?”
    “正是也!”
    众人闻言又是一惊,忙都安静听那人讲。
    “据说上午时候,众人本来就在品评洵兄那首《小池》,称赞者有之,贬抑者亦有之,却到底还不妨事,忽然,洵兄跑到书院宝墙上题诗之事,并他那一诗一文,竟是不到中午就传过去了!这下却是当即惊了雅会!”
    “据说众名士无不愤怒,遍观洵兄两篇新作之后,却是连原本赞赏他的人,也都不说话了。据说后来何苗何先生也发了话,他说《小池》虽被天机列为四星之作,却是‘故作浅**柔,却失之韵藻’,又评‘小儿故作从容态,读来可厌’!”
    “论到今日上午洵兄的两篇新作,他还说,《小松》读来粗鄙浅薄,‘故作愤世嫉俗之语’,‘其非小松也,蓬蒿也’,便连那四星之文《读孟尝君传》,亦被他点评为‘诡诈之辩,不足成文’,‘竖子滑谋也’!”
    “哎呀!果然要坏!”
    众人一个个都听得惊呆了,等反应过来,一个个皆是哀叹。
    陆老爹在角落桌子上听见这些话,也是吓得不轻。
    这何苗他可是很知道的。
    其家历代名士,且几乎每一代都有人出仕,其祖父便官至两千石太守,且累任地方,声名极佳,兼且此人颇有诗才,据说还写过好多首三星之诗,因此正是邺城最为知名的大名士之一。
    陆老爹虽不懂诗,却很是知道这等大人物的能量,此时不由听得心如死灰,暗道:“连他都如此抨击的话,我儿果真休矣!”
    片刻后,他又忍不住想:“便连何苗这等名士,也要出手镇压我儿么?他不过是一十七岁小儿,刚刚只写了几首歪诗而已,岂足以……”
    但忽然,想到一半,他却猛地意识到自己的想法似乎有些什么地方不大对?
    转念一想:不对呀!
    那何苗虽然是大名士,是本地文坛领袖,但他最多也不过就是有几首三星之诗而已啊!
    我儿却是第一首诗就是四星之诗的!
    今日上午又写了一首三星之诗,并一篇四星之文!
    这……似乎已经超过何苗何大名士了吧?
    其实很多事情,陆老爹是本就明白的,只不过一来过去十几年陆洵留给自家老爹的印象,一直都是很蠢笨的“夯货”,这便让陆老爹下意识地觉得,只要是自家儿子做的事情,想来必有错处。
    二来呢,陆老爹多年贱役生涯,下意识地就把自己,乃至自己的家人,都看得很低,下意识地就觉得自己儿子即便是写了几首诗,甚而还得到了郭氏兄弟、周县君等人的赞赏与拉拢,却肯定还是根本就不足以跟那些大名士们相提并论的!
    也因此,虽然这几日他也是整天四星四星的挂在嘴边,但其实却从来都不曾真的认真去想过:写出一首四星之诗,到底意味着什么?
    仅仅只是为他换回了一个县衙小吏右曹掾的职位么?
    但这个时候,有了对比,很多事情他忽然就明白过来了……
    文坛的规矩如何,他不懂,但他觉得,天下万事万物的道理,应该是大抵相通的才对,而偏巧,他就正好知道有这么一个土道理,叫做:骂他人为富不仁者,必然既穷且困!
    而现在……
    “诸位当知,何先生向来为本地文坛翘楚,他此论一出,几成定论!等闲的怕是无人能够翻动了!你们说,这岂不是大事休矣?”
    裴易急忙问,“便没有其他名士为洵兄说句话吗?”
    那人闻言摇头,道:“这我却是不知了。我只是听到了这些,就急忙回来归告诸位……哦,对了,那刘阔刘子展,诸位都知道吧?”
    “刘子展我等如何不知?他又如何了?”
    听到这个名字,陆老爹思路也被忽然打断,一下子就又提起了精神——这刘阔刘子展虽然还年轻,并不如何苗这位大名士的名声响亮,但陆老爹依然听过他的名字和事迹。
    当然,还有他们刘氏的势力。
    据说这人是在年方十六岁的时候,就凭一首三星诗作一诗成名,与郡中几位名士为友,号称什么“魏郡四友”,四人并有才名。
    “这刘阔刘子展亦曾开口评点那《小池》,说是‘虽俏丽可爱,不当四星’,还感慨说,‘天机亦有失量处也!’……你们看,这刘子展被公认为我魏郡的下一代文坛领袖,便连他都出此语……”
    陆老爹忽然瞪大了眼睛。
    愣怔片刻,他竟忽然缓缓地笑了起来。
    渐渐地,那笑容越来越爽朗,不期然间,他竟“哈哈”地笑出声来,引得那边桌子上一帮学子纷纷扭头,愤怒地看过来。
    “噫!我儿成名矣!”
    说罢这句话,老捕快陆老爹竟而仰天大笑,“哈哈哈哈……我儿成名矣!”
    那笑声,兴奋到近乎张狂,到最后,甚至几近癫狂。
    众多学子一个个大眼瞪小眼,目露茫然。
    却在这时,裴易终于走过来,躬身施礼问安,一脸担忧,“伯父刚才也听见了,本地名士几乎是群起而攻之,伯父竟发大笑?”
    陆老爹笑罢,看着裴易,道:“裴家大郎,你在此为我儿奔走,探望消息,这很好,很好!你不愧为我儿之挚友也!”
    说罢,他端起茶盏一饮而尽,更不答话,竟又大笑三声,昂首迈步下楼去了。
    裴易见状,惊疑不定。
    他虽处事圆脱,却到底年纪尚小,此刻又在担心中,并不太明白陆老爹为何听到一众名士对陆洵群起而攻之,却竟然反而大笑?
    此时有人问:“裴兄,此何人?”
    裴易回身,“这位便是洵兄的令尊大人了!”
    “啊呀!竟是陆伯父……”
    一帮人懊悔不已,觉得错过了一个跟陆老爹认识一下的机会,更有甚者,开始埋怨裴易为何早不介绍一下。
    裴易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却在此时,陆老爹的笑声正从大街上传来,忽然又有人蹬蹬蹬地上楼。
    “大喜呀诸位!事谐矣!”
    来者上楼便大声道。
    “哦?何意?”众学子纷纷问。
    那人哈哈一笑,道:“刚才的消息,一帮人闹到了山长那里,有人说要报官,让官府将洵兄捉拿起来法办,也有人说至少应该先把那面宝墙上的诗文赶紧铲了去,更有人说,连东亭雅会上众多魏郡名士都鄙薄陆洵其人,可见其不堪之甚,书院应将其永久除名才是!你们知道,山长却是如何回答的?”
    “休要卖关子!速速说来!”
    “山长如何说?”
    那人笑笑,一脸装逼模样,似在模仿自家那位威势惊人的山长,淡然道:“好教尔等知晓,山长说,‘好诗好文……且放着!’”
    “且放着?”
    “这是何意?”
    “竟是连洵兄那诗文也不铲了?留着?”
    “正是!留着!”
    “这……这……竟是铲都不铲?留着?莫非山长还不知道东亭雅会上的事情?这才……”
    “方才不是说了,有人都说了要把洵兄永远除名的!”
    “那这……”
    这个时候,裴易却是不知道想明白了什么,忽而便松弛下来,竟下意识地学着陆老爹刚才的样子,哈哈一笑。
    众人愕然扭头看他。
    他摆手,云淡风轻,“无事啦!无事矣!”
    有人忽然拍案,却是这才明白过来,“山长这是硬要保住洵兄!”
    “啊呀!竟是如此!”
    “山长若不计较,便是书院不计较,既然书院都不计较,又关他人何事?”
    “是极!是极!干卿底事!”
    一时之间,众人一个个恍然大悟。
    旋即有人大赞,“如此甚好!如此甚妙!这才是我松山书院当有的风度襟怀!”
    亦有人赞同道:“不错!山长此言大善!”
    “有山长此言,洵兄果然安矣!“
    众人正欢腾笑谈间,忽然有人看向裴易,笑容里略带些讨好,“易兄与洵兄多年挚友,我辈皆瞠乎其后,大不及也!翌日有暇,还望引荐一二……”
    裴易哈哈大笑,“好说,好说,都是同窗,都是同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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