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国,凤雒。
    别看康国跟西南盟军互扯头花,打得火热,境内仍是一派安宁,王都凤雒更是歌舞升平,粮铺布庄物价不仅没有趁势疯涨,反而还降了一文。果蔬菜品有点波动,不大。
    青年文士在一间粮铺门口驻足。
    他的视线落在悬挂的今日粮价牌子。
    “好俊俏的郎君,可是要买点儿什么?”杂役看青年装束不敢驱赶,轻声告知老板,这么大个人一直杵在门口不买东西影响生意。
    老板转转眼珠子,摆手示意杂役忙自己的活,此人由她来打发,脸上挂上十二分的热情笑容。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做生意想赚钱不仅要物美价廉还要给足情绪价值。
    青年文士指着牌子。
    “这个价格可是今年新粮?”
    其他地区粮价是它三倍,甚至是三倍还买不到粮食。每逢外头发生战事,粮商就会趁乱哄抬,价格甚至能高达二三十倍。此地可是康国的王都,粮价这般低廉着实怪异。
    老板笑道:“怎么可能是新粮?京畿各地农田都还没到收割的时候,这一批都是去年的。别看不是新粮,产地可是在河尹,甲优品级,简单柴火烹煮就能香掉人舌头。”
    “甲上品级?”
    老板笑道:“就是最好的。”
    青年文士关心的显然不是粮食评价,他在意的是别的:“小生是外乡人,一路游学过来的,听说康国正跟西南那边打仗,前线将士少不了吃用。境内粮价为何这般低?”
    老板茫然道:“低吗?”
    青年文士:“很低。”
    这价格看得他都想搞倒买倒卖。
    老板却道:“今年打仗已经涨过价了。”
    说着,叹起气来。
    尽管康国疯狂造桥修路,但交通工具仍依赖牛马,普通人活动范围有限,行商商贾能远一些,但架不住康国疆域广阔,老板这辈子都没出过国门,对他国消息所知不多。
    她确实有听父辈说起过其他地方粮贵。
    若是倒腾一手能赚个盆满钵满。
    不过,这样干就进不到货了。
    “进货成本高了三成多。”
    青年文士:“……”
    不是,粮商什么时候有良心这种东西了?
    不都是趁着战争狂发财吗?
    他怕被打,并未当着老板的面说这话,而是选择委婉试探。哪知老板忙摆手,十五六岁的年轻面庞写满惊恐:“这使不得啊使不得,你这郎君瞧着俊,心怎得这般黑?”
    青年文士说外头有些地方粮价上天,要是她有渠道收一批过去卖,利润高得吓人。
    老板的反应让他惊诧:“女君不心动?”
    “心动不了一点。”
    见青年茫然不解,老板想到对方是外乡来游学的,一股责任感和自豪感油然而生。
    耐心跟对方讲解缘由。
    康国开粮铺需要专门的官方资质。
    拿到资质的粮商不能从民间百姓手中收粮,必须过一手官方渠道,进货价稳定,质量也有保障。除了甲等品级米粮,其他等级不允许跨州售卖,第一次发现罚款加警告,第二次发现直接吊销售卖资质。当然,民间小范围买卖并不受影响,不超过额度就行。
    粮铺涨价降价也有标准。
    超过标准的,庶民可以投诉。
    青年文士蹙眉:“……这么说,农人耕田产出要优先给官府?商贾不能大规模收?这是什么奇怪道理?收多收少不是官府说了算?”
    “郎君,道理不是这么说的。”
    老板不懂官府那些门道,但她懂商贾。
    商贾南来北往,信息渠道相对多点,对粮价价格敏感,那些奸商在收粮的时候给重量作假,在价格上打压,付款的时候还拖延。当然,也不是说那些农人就完全无辜了。
    有些农人为了多卖点钱,以次充好还是小事,有些缺德的直接泡水或者添加石块。商贾来收粮,最外面的都是好粮,更深里面的没检查或者检查不仔细就可能被坑一把。
    官府收税的时候顺便将粮收了,将银钱垫付给农人,粮商再从官府收粮,双方都能省事。至于官府这边有没有贪污,那不都是王庭的事?庶民其他也不懂,他们只要知道粮铺货源充裕,价格稳定,只要想买就能买到就行。
    青年文士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他揣着问题,将早就准备好的拜帖呈递给了祈府司阍,留下自己目前的下塌处。夜色渐暗,王都的夜生活刚开始。青年文士看着街上游人如织,耳畔传来一道虚影呢喃。
    “街上怎得这么多寡妇?”
    刚才看到粮铺老板的时候就想问。
    明明看着才十五六岁,便做了寡妇发髻。
    街上行人一多,类似发髻风格女子愈来愈多,下到十三四,上到三四十。别看发髻素净,衣着却是鲜亮精致,瞧着非常别扭。青年文士没回答,只是一路打听走到一处府苑附近,抬头看着正门匾额,目光恍然。他身边的虚影也循着视线看去:“你妹家。”
    此处正是林风府邸。
    不多时,有一辆马车从远处驶来,在正门停下,车上下来一名身着官服的中年人。
    虚影仔细打量:“跟安之有点儿像。”
    青年道:“他是四叔。”
    父亲的四弟,他的四叔。
    看这架势,林嘲应该是刚从府衙下值回来。林风要奉养曾祖父,四叔林嘲也要孝敬老爷子,几口人干脆住一块儿,爷孙几个互相有个照应。林风上前线,林嘲留在王都。
    虚影看着灯笼高悬的宅邸感慨。
    “这宅子气派,得值不少钱。”
    他们找的下塌处位置不好,价格却不低,周围打听一圈,基本都是这个行情。听说除了少数得到赐宅以及早早买了屋的官员,其他官员在王都都是租房住,租金不便宜。
    幸好,官员俸禄还有租房补贴。
    青年文士目送林嘲进去,转身离开。
    “安之,不去见见你四叔?”
    “没必要,徒添烦恼。”
    在街上食肆随便用了晚膳,回到下塌处,老远就看到门口有人备好马车等自己。马车上的纹饰跟祈府一致,主人家的身份呼之欲出。
    “见过林君,我家主人有请。”
    青年颔首:“劳烦了。”
    祈善刚下值回家就看到一封带着众神会标识的拜帖,再看落款人,挑眉,立即命人去将人接来。他倒是想看看中部分社想做什么。
    第一次见到青年,祈善觉得他面善。
    眉眼之间似有故人之姿。
    “敢问贵姓?”
    “林,林素,字安之。”
    祈善听到这个姓氏蓦地想起来为何熟悉。
    “不知祖籍何处?”
    “凌州。”
    “林郎君与凌州林氏是何关系?”
    “那是本家。”
    此话验证了祈善猜想,果真是林风亲戚。此人还是从中部大陆过来的,而林氏当年确实搬迁到了中部。既然是林氏之人,林素不去找林府认祖归宗,跑到自己这边作甚?
    想到拜帖上的内容,祈善眸色晦暗。
    “不知林郎君登门拜访,所为何事?”
    忙了一天,祈善现在只想快点洗漱睡觉。
    别看康国境内风调雨顺没大事儿,但琐事一堆,而他被任命监国这段时日,腰身都清瘦了两圈。两眼一睁就是上值,两眼一闭就是做梦,主上他们再不回来,他感觉人生能一眼望到头。监国竟是这么枯燥乏味的苦活儿,祈善不由怜爱当年的秦礼顾池和褚曜了。
    这几人究竟怎么熬下来的?
    大权在握的爽感没体会,倒是学会跟老妈子一样操心个不停,若非他修炼有成,一段时间下来,白头发都能跟褚曜比一比了。
    自然没心思跟中部来的lyb勾心斗角。
    单刀直入,开门见山!
    说不出个一二三,立刻给他轰出去!
    林素看出祈善看似和善面庞下的不耐烦,也识趣入正题:“为的就是拜帖上提过的事情,小生调阅众神会总书库的时候,发现祈主社曾经阅览过‘克隆’相关的内容。”
    祈善闻言,连伪装和善也懒得伪装。
    点漆黑眸充斥着阴寒之气,仿佛他眼中的林素就是个死人:“林郎君问这作甚?”
    林素道:“因为,小生也在查。”
    祈善无声看着对方:“你在查祈某?”
    “自然不是。”林素不愿意让祈善有发作的借口,开口澄清误会,“小生有个挚友因故横死,听说主社密卷记载死而复生之法。只是一直没头绪,意外得知祈主社也有相同需求,小生这才奔波千里,冒昧登门拜访主社。”
    “挚友”二字硬控祈善十几息。
    他从回忆醒神:“你的挚友?”
    “嗯,就是我。”
    屋内响起第三道声音。
    声音源于一道虚幻人影。
    祈善瞳孔骤然一缩,不可置信看着空中逐渐浮现的虚影,大白天见鬼……啊不,现在已经是晚上了。他迅速冷静下来,问那只鬼。
    “你,是人是鬼?”
    疑似是鬼的虚影苦笑:“大概,算鬼?”
    林素道:“他身死之后就成了这模样。”
    祈善:“……”
    从来不信鬼神的他感觉三观都要塌了。
    这世上,居然真的有鬼?
    毕竟是能监国的重臣,康国中书令,祈善用极快速度冷静下来,脑子却不受控制去想别的——若人死为鬼,元良的魂魄又在何方?
    “还请主社出手相助,小生感激不尽。”
    祈元良是主社,他接触过的众神会机密比他多,而且分社之间的书库并不互通,西北这边兴许有更关键的情报?关于克隆,关于死而复生,不相信祈善就没有点儿进展。
    孰料——
    祈善遗憾道:“我帮不了你。”
    林素第一反应是不信:“主社何必提防小生?小生此行并非是代表中部分社……若主社能帮这忙,日后凡有差遣,只要是小生力所能及且不违背忠孝仁义,绝不推辞!”
    祈善道:“克隆不意味着死而复生。”
    林素还想说什么,被祈善打断。
    这位康国中书令露出平日少见的温和与耐心,缓缓道来:“实不相瞒,你的遭遇倒是跟我早年有些相似,我也是失去了挚友,此生最大的遗憾也是他。倘若世上能一命抵一命,我愿意将他换回人间,更何况‘克隆’?”
    言语诚恳,连不了解他的人都能听出来。
    “你为你挚友奔波,如我当年。念着这一层,若真能帮得上忙,又岂会拒绝你?”祈善当年也将“克隆”视为救命稻草,“但那不是复活术,那只是用你挚友的身体生下一个拥有相同血脉的另一个独立的个体,说白了就是一个没有任何记忆的新生儿……”
    身着道袍的青年虚影肩膀一松,竟是庆幸起来:“安之,我就说没有所谓复活。我一个男人,还是一个死了的男人,尸体都烂成白骨了,怎么给自己生一个自己出来?”
    这完全不现实啊。
    不同于他的轻松庆幸,林素却沉了脸。
    看得虚影青年都忍不住发怵。
    “即便如此,聊胜于无。”祈善用当年沈棠劝解他的话去说服林素,但林素不吃这一套,他的执念比祈善更重,“不是他又如何?新生儿又如何?路总要一步一步走!”
    迈出这一步,至少能离目标更近。
    祈善见他执拗,也未再阻拦。
    只是对方想要的帮忙,祈善也帮不了。
    他有预感,他若掺和进去,势必陷入我执迷障,偏执起来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情。用主上的话来说,文心文士是群表面上看着生活能自理、脑子还好使,一旦触发关键词就可能发病的神经病。说病不是病,犯起来要人命!
    这个闸门不能打开!
    祈善表达了婉拒,林素抿唇不语。
    就在祈善以为对方知难而退的时候,林素伸手从腰束衣襟处取出一枚小小配饰,并且将配饰推到祈善跟前。当他拿开手,祈善看清配饰全貌,如遭雷击!那是一枚双鱼衔尾玉珏,玉珏纹刻着祈善再熟悉不过的祈氏家纹。
    “这是……”
    祈善喉头哽咽失声。
    这枚玉珏,不应该跟随它的主人长眠山海圣地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
    祈善死死瞪大眼睛,手指颤抖不敢去碰。
    仿佛那是一团易碎琉璃。
    耳畔是林素幽幽声音:“祈主社,有无觉得此物眼熟?它,应该是你挚友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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