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熹怀着既忧虑且期待的复杂心情,走下长堤,离开万柳山庄。
    今日所知道的一切,给他带来的冲击委实过于巨大。
    太宗弑父杀兄的血腥往事,一直都是杨氏皇族的禁忌话题。
    此后,历代天子,包括太宗本人皆吸取教训。
    早早地就定下储君,册立太子。
    “东宫……龙椅……”
    杨熹想到乌北共尊,威服天下的泼天权势,心头一阵火热。
    “不管下场如何,是成是败,况先生有一句话总归没错,只要踏入夺嫡之争,便有进无退,容不得反悔。”
    加封亲王之后,他和四皇子斗得厉害。
    后者已经当上太子,入主东宫。
    若是登基大宝,自己能有活路可走?
    “成大事者哪有顾及手足、亲情的道理。”
    杨熹眼神一凝,透出狠绝意味。
    倘若况长生真能斗败羽清玄,重新执掌天命宫。
    别说入主东宫做太子,让父皇退位都不为过!
    ……
    ……
    长堤之上,况长生气血凝神形,截断大江流。
    佝偻的腰身挺直如山,显得巍峨庞大,极为迫人。
    如渊如海的气血收拢回到躯壳,激得白浪掀起数丈之高。
    他复又坐了回去,等待大鱼上钩。
    惊涛拍岸,那支细长竹竿却丝毫未动。
    “师尊,这场赌局你做得那么大,有没有想过输了该怎么收场?”
    少顷,长堤之后显出一道人影。
    身材高大,青色长衫,眉目之间流露矜贵之气。
    “赌徒从来不会考虑后果,他们只想着下一把就能翻本,然后再去赢更多。而我,更是输红眼的赌徒,死后哪管洪水滔天。”
    况长生并未回头,淡淡说道。
    “师尊高见。”
    约莫三十许的青年走上长堤,也不顾及风度礼仪,如乡间老农一样,蹲在边上。
    “我这八弟表现如何,师尊满意吗?”
    这人也不知道是何等身份,竟然称呼当朝八皇子为弟!
    “对于杨熹,老夫早就评价过,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无英雄之志气,无豪杰之胆识。”
    况长生好似坐定,心神沉静,过了好久才说道:
    “杨昭你大可放心,杨陵那么多儿子,老夫确实接触了好几个,但也只有你,才有资格做老夫的徒弟,继承衣钵。”
    杨昭!
    曾经的四皇子!
    如今的太子!
    若是杨熹在此,定会惊得无以复加。
    这些年跟自己斗得不可开交,最后略胜一筹,入主东宫的四哥。
    竟然拜在况先生的门下!
    “能够得到师尊的垂青,杨昭感激涕零。”
    这位被评价为“中庸之才”,并无什么过人之处的太子殿下轻声笑道:
    “八弟他出身不算好,母妃不受宠,此前只是个宫女,后来封了嫔,也没娘家人支持,比不上我母后是崔家女。从小境遇天差地别,所以八弟见识上就欠缺了一些。”
    “尤其封了亲王,舍不得到手的东西,更为珍惜这份权势。其实吧,若非无路可走,八弟多半不会答应师尊,行此冒险之事。”
    况长生颔首,赞许道:
    “你猜得对,杨熹心志不坚定,所以只能做一枚棋子。”
    他要削弱大盛的气数,为羽清玄引动地劫。
    能够达成这一步的,除了八皇子杨熹,其实还有一人更为合适。
    那便是太子杨昭!
    “做儿子,最难就是在皇家,做皇子,最苦莫过于储君。”
    杨昭望着激荡不已的滔滔大江,感慨道:
    “师尊早些年就跟我讲过这话,当时体会不深,觉得前半句很对,帝王之家,勾心斗角,明枪暗箭,多遭罪啊。”
    “但后半句有什么道理?我跟几位兄弟争来争去,为的不就是一个太子之位么?坐上去了,应该高枕无忧才是。”
    “近几年渐渐明白了,太子有多难当。若势大难治,父皇就该提防我了,生怕我等不及要谋权篡位。若与世不争吧,依父皇的性子,估计又会嫌弃我难当大任,想废掉重立。”
    “难怪都说皇帝是孤家寡人,连自己儿子都不能信,更何况其他。”
    况长生摇头道:
    “别抱怨,这是太宗传下来的报应。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太宗弑父杀兄才坐上龙椅,像一根扎进心里的刺,再也拔不出来。”
    “别说杨陵怕,你以后也会如此。人皆养子望聪明,可盛朝的历代皇帝就怕儿子太出众,再闹一回奉天殿之变。”
    杨昭叹气道:
    “假如父皇知道三省六部,一半要员握在我手里,怕是睡觉都不会安稳。没办法啊,孝顺儿子不好当,只能大逆不道了。”
    一座王朝的气运。
    大半系于皇族之身。
    天子驾崩,手足死绝……气数自然就会衰弱。
    要不然,怎么说开枝散叶,积攒家底。
    一棵参天大树叶子落尽,枝干断裂,便再难茁壮生长。
    皇族之于王朝,也是这个道理。
    况长生对待杨昭,比杨熹多了几分随意,笑骂道:
    “少装模作样,你有个屁的孝心,心里巴不得老爹早点死,然后继承家业,肆意挥霍!”
    杨昭没有反驳,只是嘿嘿一笑:
    “师尊,我可是满心想着给你养老送终。”
    况长生摆手道:
    “也没几年好活,送什么终。老夫这辈子就想做成两件事。”
    “一是胜一次羽清玄,破了她的不败格局!”
    “二是以乌北一域,大盛天下的气数、气运,为你后天凝聚命相,彻底压住江湖,称圣天下!”
    杨昭苦着脸说道:
    “师尊,其实我当上皇帝已经够满足了,未必要跟太宗比肩,甚至做一统乌北、天南,两域之地的圣天子。”
    况长生面无表情,抬头看天,轻声道:
    “老夫和羽清玄唯有一点类似,我们都信命,但不认命。”
    “师姐最推崇二十八代圣君,认为其在五重天上,再辟出一座关,实乃绝世之姿。”
    “老夫却佩服八百年前一力挽天倾的麒麟才子,世道崩塌,独身救之。”
    “圣君武功再强绝,天赋再惊艳,千年之后,多少人记得?可麒麟之才,至今思之不忘!天机阁,甚至还为其单独开一副册,拟为‘麒麟榜’,录尽奇门英杰!”
    “杨昭啊,老夫要是为你聚成了‘山河潜龙’的后天命相,也算不枉此生,身后留名了。”
    神色轻松的杨昭收敛笑意,正声道:
    “必不辜负师尊所望。”
    宽阔大江,风急浪高,师徒二人默默无言。
    忽地,鱼竿微动。
    况长生握住,抬手一拉。
    一尾金黄肥硕的大鲤鱼被飞上岸来,跌进鱼篓。
    ……
    ……
    天命宫,独秀峰。
    立于高处的羽清玄睁开双眸,似有所感道:
    “下山之行会有变数?由变再生劫?”
    一袭书生长衫猎猎作响,视凛冽罡风如无物。
    思忖片刻,羽清玄英气的眉毛往上一挑。
    那又何妨?
    无非应劫罢了!
    她这一生,只许进,不许退,只能胜,不能败。
    这是当初踏破七重天,命相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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