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野部落是草原上唯一一个未曾与上郡发生什么冲突的胡人大部落,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大野部落民风彪悍,族内的氏族们大多不屑于欺凌弱小,但更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他们的部落驻地离上郡比较远,中间隔着乙旃与乌兰两大部落。
    四月二十一日,李郃带着胡亥、成邗、云罗、叱于等归降的胡将,以及大野部落的使者奢延,在三千少梁奇兵与数千左都护骑兵的保护下,浩浩荡荡地来到了高望。
    刚到高望一带,就有少梁奇兵前来禀告:“报!高望前哨营地外发现北胡踪迹,疑似大野部落。”
    奇兵口中的北胡,以及相对应的南胡,这是上郡最新出现的词汇,用以区分草原胡人以及投诚上郡的胡人。
    “是大野部落么?”
    李郃问前来禀告的少梁奇兵道:“对面来了多少人?”
    那名少梁奇兵抱拳回答道:“大概五百骑左右。”
    听到这话,李郃微微有些惊讶,毕竟相较他这边三千少梁奇兵与数千左都护军的保护,对面那位大野部落的大首领,可谓是胆魄过人,在他中原与草原关系如今紧张的当下,竟带着五百骑就敢踏足他上郡境内,该说不愧是在楼烦人面前都不让半分的胡人大首领么?
    当然这里要申明一点,原本李郃也没打算带这么些人,只不过少梁奇兵的五百将们担心他的安危,坚持要陪同一起前来,以免遇到不测,胡亥等人也是抱着相似的目的。
    毕竟眼下的上郡,全赖李郃的存在,郡内的中原军民与那十几支南迁的南胡氏族才能保持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若没有李郃,事实上无论是少梁这边新上任的郡将郑侯,亦或是魏上郡郡守公叔蒙,以及决定留在上郡的魏武卒将领方邯,通通都对胡人抱有成见。
    倘若没有李郃力排众议,像什么‘胡人南迁’、‘化胡为夏’,那是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
    大概午时前后,李郃一行来到了高望的那片军营。
    那片军营,曾经是上郡魏军的前哨营地,不过现如今则主要由胡亥的左都护骑兵驻扎,作为监视草原动静的前哨营地。
    而此时大野部落的首领尸突氏,早已带着一干氏姓贵族提前到了,只见这位大首领此刻正坐在手下氏人安排的胡桌旁,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不远处的前哨营地,打量那些对他们抱有警惕的南胡骑兵。
    中原的夏将,居然能接纳他胡人的氏族,甚至于,这些他胡人的同胞居然也愿意追随对方,这让尸突感到十分意外,对李郃也愈发好奇。
    就在他打量之际,三千少梁奇兵率先抵达,随后是胡亥麾下数千左都护骑兵,整整七八千名骑兵的突然出现,让尸突手下的一干氏姓贵族感到了威胁。
    “不必惊慌。”
    尸突笑着宽慰道:“那夏将既然敢亲自上阵杀敌,可见绝非懦弱,带来这些人马,无非是要震慑你我,未必真会对你我做什么。”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一名氏姓贵族低声告诫道。
    尸突晒然一笑。
    万一?
    那他大野部落也不是好惹的!
    不过在众人议论的时候,无论是少梁奇兵也好、左都护骑兵也罢,都没有再靠近尸突等人所在的地方。
    随后,李郃仅带着胡亥、成邗、仆兰、羽山等投诚的胡将,包括最新归降的拔氏、卢氏、娄氏、柯氏等总共十几位氏族首领,还有吴恒、韩延等五位仅带着若干少梁奇兵的奇兵五百将,缓缓朝着尸突所在的地方策马而来。
    “呵。”
    见对面仅区区数十人靠近己方,尸突笑了一声,站起身来。
    不得不说,当见到李郃的那一刻,这位大野部落的大首领脸上闪过几丝惊诧。
    虽然奢延事前就已向他提及过,但他依然没有想到,这位‘夏军首领’竟然如此年轻——自诩年轻的他,也早已过了三十岁,膝下有了三个女儿,一个儿子,然而对面的夏将,目测不过二十来岁。
    如此年轻的夏将,竟能执掌十几万夏人军队?
    他看向那名夏将身旁的奢延,笑着说道:“奢延,不介绍一下么?”
    跟在李郃身旁的奢延会意,向后者以及自家大首领行了一个草原礼节,开口说道:“大首领,这位便是夏军的首领,中原少梁国的大夫兼将军,李郃、李将军。……子梁大夫,这位便是我大野部落的首领,尸突。”
    居然是真的是那夏将?
    尸突惊讶地打量李郃,他方才还怀疑对方或者是那夏将的儿子呢……这也太年轻了。
    当胡亥在向李郃翻译奢延的话时,尸突愈发惊讶地打量李郃。
    而此时,李郃也一边听着胡亥的翻译,一边暗暗打量尸突。
    他眼前的尸突,大概三十出头,身穿着草原人一贯的羊皮袄,裸露在外的肤色略显古铜,手臂遒劲有力,一根根青筋暴露在外,整个人就似熊罴般壮实,用虎背熊腰来形容也不为过,一看就知道是力有千斤的猛士。
    相比之下,李郃的体型毫无出格之处,这一番对比,让大野部落的那些氏姓贵族不自主地嘴角上扬。
    “请坐,夏人的将军。”
    待李郃翻身下马后,尸突爽朗地向前者做出了邀请。
    李郃也不推辞,与尸突在那张胡桌旁对面而坐。
    期间,奢延回到了尸突身后,跟其他一干氏姓贵族站到一起,而胡亥、成邗、仆兰等十几位南胡氏族首领,亦在这份氛围下,主动站到李郃身后。
    尸突瞥了一眼这些人,也没多说什么,吩咐族人取来酒食,笑着对李郃说道:“来,夏将,尝尝我草原的酒食。”
    说实话,与胡亥等人相处了这么久,李郃对于草原胡人的酒食也不陌生。
    草原胡人的酒,主要就是羊奶酒,事实上它其实并不符合中原人的口味,喝到嘴里又腥又膻,再加上那股挥之不去的奶香味,倘若喝不惯,其实怪腻人的。
    至于胡人的食物,主要以肉食、奶酪、羊脂,以及一种麦稞作为食物。
    没错,草原上的胡人其实也种植作物,只不过他们不像中原人那样精耕细作,说难听点就是把麦种在地上一埋,将来收成多少全看天意。
    甚至于那些游牧的部落,春季在一块土地上撒下种子就因为当地的牧草被羊群啃尽而带着部落迁走了,等到差不多收成,当地的牧草也长出来了,他们再将部落迁回来,放牧羊群的同时,顺便收割一些麦子,去壳碾碎,和面烤饼而食。
    至于像大野、乙旃、乌兰这等大部分,他们是不迁徙的,他们有专门种植麦稞的奴隶,每年也能收获不少的粮食。
    出于礼数,李郃稍稍喝了一口羊奶酒,又稍微品尝了一点那所谓的奶酪与羊脂,浅尝辄止。
    尸突也看出李郃并非很吃得惯他们草原上的食物,轻笑一声,也没有再劝,谈笑间就把话题引到了当前的对立上——中原与草原的对立。
    这里所说的中原与草原的对立,并非是指整个中原与整个草原的对立,而是上郡与草原的对立。
    在长达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时间里,上郡一直是中原对抗草原的最前线之一,草原的战士与中原的军队在这片土地上不断厮杀,大多数时候以中原军队败退而告终。
    但这一次,局势出现了变化,李郃横空出世,击败并重创了乙旃、乌兰两大部落,更关键的是,他强迫十几支胡人氏族臣服于少梁,别看这十几支胡人氏族加起来也不过十几万胡人,但却严重地打破了草原与中原的平衡。
    平心而论,中原也不团结,各国兼并严重,但在涉及外族这块上,中原又是团结一致的,至少远比草原团结,曾经中原不接纳胡人的时候,胡人还会为了争夺生存的土地而联合对付中原军队,但李郃的出现打破了这个平衡,他力排众议接纳投靠的胡人,让草原胡人渐渐失去了‘联合’的基础。
    就像胡亥、仆兰、成邗等人,他们臣服于李郃,臣服于少梁,并不单单只是因为他们被李郃的军队击败,更关键的在于,李郃承诺他们可以在上郡生存。
    这世上最尖锐的冲突,是生存空间的争夺,对于草原胡人来说,即是氏族的延续、族人的生存。
    倘若李郃不允许这些胡人在上郡生活,相信胡亥、成邗等人就算成为了夏军的阶下囚,也不会真正臣服,他们一定会为了各自氏族以及族人而抗争,但反过来说,李郃愿意接纳他们,允许他们在上郡生活,那么最尖锐的冲突就不存在了,剩下的只是次要矛盾:究竟是做一个自由的氏族,还是做一个少梁治下的氏族。
    那么问题就来了,草原上,真的就自由么?
    其实同样不自由,因为即便是在草原上,这些中小部落也受到大野、乙旃、乌兰三个部落的制约,这跟受制于少梁又有什么区别呢?
    或许其中的区别仅仅在于,少梁是一个中原国家,仅此而已。
    于是乎,胡亥、仆兰、成邗等草原氏族首领纷纷投降归顺,表现地相当识时务。
    对于李郃而言,这固然是一件乐见其成的事,但对于草原而言,这却是在动摇草原三大胡人部落的根基,在扭转中原与草原的关系。
    这一切,都是尸突今日前来邀见李郃的原因。
    但其中最最关键的,还是在于他要阻止夏人踏足草原。
    “请停止与乙旃、乌兰的战争。”
    “绝无可能!”
    尸突一脸爽朗地说出了要求,李郃虽脸上带笑却断然拒绝。
    气氛,急转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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