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帝最初得报赶来时,未料场面会糟心到如此地步,便忘了要让宗亲重臣回避。
    当他看到萧明彻面色苍白,近前时又有淡淡血腥气,本就怒沉沉的脸色更黑了。
    他强压怒火,命身旁侍者将萧明彻带去处理伤口。
    再是不喜,到底还是他亲儿子。这众目睽睽的,若全然不管不顾,总归说不过去。
    萧明彻本不想去。
    李凤鸣察觉到他周身的抗拒之意,虚虚轻拍他的手臂,以眼神示意他安心,口中还没忘颤颤声道:“多谢父皇。”
    接着,齐帝令旁人退出侧院,只唤了李凤鸣、钱昭仪、太子一同进入侧院正厅。
    看到齐帝,先前还惊慌无措的钱昭仪倒是冷静下来了。
    最初李凤鸣强势闯入时,钱昭仪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她可是得齐帝允准在此“教诲”萧明彻,就算太子想插手此事,也不会如此强横。
    齐国女子,哪怕贵为皇后,处事也没这么狂的。李凤鸣这种路数,钱昭仪是真没见过。
    紧接着李凤鸣又祭出“两国邦交”这么大顶帽子,她不懂国政朝务,哪能不慌?
    前后两招都不按套路来,钱昭仪一时没了主意,所以才毫无招架之力。
    齐帝的到来于她而言就如同定心丸。
    她入宫二十年,明面看来,她本该是举步维艰的那种妃子——
    母家无势,自己未能成功诞育皇嗣,记在名下的皇子萧明彻又被太皇太后接走,且还不受齐帝爱重。
    但齐帝对她虽非盛宠,却从未冷落过她。因为她很清楚在齐帝面前该怎么说、怎么做。
    *****
    进了厅中,齐帝端坐主位,沉着脸扫视座下众人,最终将目光定在钱昭仪面上。
    “这是在闹什么?”他面带愠怒,声音却并不大,似是中气不足。
    神情和语气相互矛盾,就给人一种“圣心难测”之感。
    钱昭仪盈盈拜礼,以绢轻拭眼角,温软语气里满是不安与自责。
    “……以堂姐对陛下的全心爱重,若她尚在,定会将明彻教得极好,绝不会令陛下失望。臣妾今日见明彻触怒圣心,惶恐之余,也是恨铁不成钢。”
    她敢那样对萧明彻,显然有齐帝默许纵容的缘故。
    而她之所以能得到这份默许与纵容,是因她深知齐帝心思,尤其是齐帝对萧明彻那种复杂的心思。
    说到此处,她半抬眼帘,眼波怯柔地觑向齐帝,似是不安。
    “臣妾出身寒微,成年便入宫伴驾,虽蒙圣恩忝居昭仪之位,说到底就是个见识短浅的深宫妇人。每遇关乎皇族体统的大事,总会沉不住气。今日臣妾在分寸上或许有所疏失,还请陛下责罚。”
    *****
    沉默旁观的李凤鸣恍然大悟。
    钱昭仪先是用已故堂姐钱宝慈说事,暗暗提醒齐帝,钱宝慈的死是因萧明彻而起,成功加深齐帝对萧明彻的厌恶。
    然后,她再摆出温柔体贴、谦逊自知的小妇人姿态,不着痕迹地猛表忠心,字字句句指向“自己是因太在乎皇帝喜怒、急于维护讨好”,齐帝必定受用,自会偏护着她些。
    萧明彻若强硬对抗,那就是挑衅父皇威权,自落不着便宜。
    但他身为皇子,若做出与个后宫妇人比谁更会装乖卖惨的举动,那只会使齐帝对他更加厌弃。
    譬如太子,他的生母是齐国的当今皇后;又譬如恒王,他的生母是淑贵妃。
    这两位皇子不便装乖卖惨博取圣心怜爱时,自有皇后与淑贵妃代劳助力。
    如此,在圣驾前自然多了几分进退的余地。
    而萧明彻没有这种助力,所以他什么也做不了。
    果然,齐帝听完钱昭仪的话,带着安抚之意淡淡颔首,转看向李凤鸣,阴沉神色愈发讳莫如深。
    钱昭仪柔声切切:“陛下息怒。臣妾今日领陛下口谕对五皇子行教导约束之责,淮王妃强闯阻挠,虽有忤逆圣意之嫌,但魏女与齐女……”
    她意味深长的微妙停顿,才又继续。
    “……终究有不同。她本魏国王女,来齐不足一年,此前又蒙太皇太后宽纵,婚后少人在旁约束教导,心中尚未完全归服我大齐天威。还望陛下宽宥一二。”
    钱昭仪或许在旁的事上本领不大,但用什么样的字眼能拨动齐帝心思,这事她显然很精通。
    这番话看似在为李凤鸣求情,但对齐帝来说,却“听之不能细品”。
    李凤鸣和亲来齐,满打满算也才半年,到钱昭仪口中就成了“不足一年”。
    再有“魏国王女”、“心中尚未完全归服大齐天威”,齐国君主听着这话能不刺耳吗?
    最重要的是那句“婚后少人在旁约束教导”。
    李凤鸣听得懂,这是在暗示将她划归钱昭仪这个名义上的“婆母”管束。
    既她能听出这弦外之音,那齐帝自然也听得懂。
    单凭这个,李凤鸣就想夸钱昭仪一句,这二十年没白混。至少熟谙了御前生存之道。
    可惜,钱昭仪这项技能是成年入宫之后才学起的,而李凤鸣打小就会。
    虽齐、魏各有国情,但天下各国帝王的内里心思,总会有些避无可避的共通点。
    至少,不管哪国皇帝,遇到所谓“皇族体统与颜面”和“娇柔宠妃”同时掉水里的场面,必然先救前者。
    *****
    “淮王妃,”齐帝不咸不淡地点名了,“齐魏各有国情国法,魏国行‘男女责权利等同’之法,天下皆知魏女好强。但你可还记得,这里是大齐?”
    李凤鸣迈步上前,拜礼作答:“回父皇,既和亲入齐,自随齐制。儿臣如今先是‘淮王妃’,然后才是‘魏国公主’。”
    齐帝又道:“那你是觉淮王不该受责罚,故而对朕心有怨怼?”
    “请父皇明鉴。之前数月,淮王殿下虽在前线浴血奋战,仍不忘在百忙之中抽空传回家书,对儿臣勤加教导。”
    李凤鸣柔顺谦恭却不至于谄媚,一切恰到好处。
    “所以儿臣深知,父皇于我们夫妇来说,既是君亦是父,雷霆雨露皆为天恩,绝无半点怨怒。”
    齐帝将信将疑地摸着下巴,又道:“既如此,那你为何会有今日之举?”
    李凤鸣抬头站直:“受夫君教导数月,儿臣谨记大齐淮王妃的责任与担当,理当尽心维护萧姓皇族的体统颜面。”
    这番对答下来,已将钱昭仪那半含半露的“忤逆圣意之嫌”、“心中尚未完全归服我大齐天威”消解殆尽,还顺便将不在场的萧明彻抬得高高的。
    齐帝神色趋缓:“你言下之意,是指你母妃今日对淮王的教诲,有不合我大齐皇族体统之处?”
    “父皇明鉴。早前在紫极园,您令母妃对淮王殿下行‘教诲’之责,而非‘毒打’,更不是‘以僭越规制的皇族家法毒打’。”李凤鸣长睫轻垂,做惶恐惴惴状。
    有些话,若是萧明彻来说,钱昭仪只需端稳养母及血亲姨母的身份,一个空洞的“孝”字,就能压扁他。
    但李凤鸣不同。
    虽在名义上也随萧明彻尊称钱昭仪“母妃”,但她既不是钱昭仪生的,又不是钱昭仪养的,只要没落下天大把柄,孝与不孝,说穿了也就那么回事。
    她是邻国来的和亲公主,再怎么说也算身负两国邦交。齐帝对她有所顾忌,若无十足把握,是不敢完全像对待萧明彻那样对她的。
    “母妃贵为昭仪,却对父皇圣意领会有误,被一时怒意蒙蔽,轻率以逾制的成捆荆条责打开府亲王,此举十分不妥,于天子威严更是有损。所谓大齐皇族的体统与颜面,落到实处说,不就是父皇的威严吗?”
    这一说,此事中的齐帝就被推到了钱昭仪的对立面。
    “母妃也是一时糊涂,竟忘了淮王殿下不仅只是她的养子,更是父皇龙裔血脉,还是成年开府、刚自战场浴血凯旋的亲王。今日这错会圣意的逾制重责,若不慎传出风声去,父皇颜面何存?皇族体统何在?朝野会如何议论?母妃又将如何自处?因此种种,儿臣就算冒着‘冲撞母妃’的罪名,也必须制止她继续错下去。”
    李凤鸣笃定齐帝还要脸,就算真有“默许钱昭仪虐打萧明彻”的心思,也绝不会承认。
    而钱昭仪同样不敢将这话挑上台面。
    齐帝握拳抵唇,轻咳两声。
    见他态度开始松动,李凤鸣乘胜追击,开始用钱昭仪刚才说过自谦之词对她照脸狂扇。
    “正如母妃方才所言,她久居深宫,事事以父皇为重,心意是赤诚的。但因出身寒微,见识有限,仰仗陛下宠爱庇护做了二十年昭仪,于体统大局上依然不够通熟。所以今日才没能正确领会父皇口谕,行事失了分寸。”
    钱昭仪面色青白交加,急恼并形于色,一时间却又无可反驳。
    李凤鸣也像她先前那样,话到结尾就做个假好人,看似求情,实则再踩她一脚,坐实她今日的举动叫“过失”。
    “儿臣斗胆,请父皇念在母妃情有可原,宽恕她的过错。”
    齐帝沉默片刻,没说要如何处置钱昭仪,只是让她先行退下,又命人去看萧明彻的伤势处理得如何。
    李凤鸣不急不躁,一副就算齐帝要继续包庇钱昭仪,她也安分谨遵圣意裁决的恭顺样。
    齐帝对她的反应明显极为满意,再次发问时,语气就多了一丝慵懒随意。“依你的说法,你今日非但无过,而且有功?”
    “儿臣不敢。母妃有母妃的错处,儿臣也有儿臣的不该。”
    李凤鸣乖顺行礼告罪:“虽事出有因,但冲撞尊长确实不对。儿臣自当领罚,今后也会勤谨受教。”
    齐帝挑眉淡笑:“既你母妃于体统大局上不够通熟,想必教不下你来。总不能由朕亲自教导吧?”
    按齐国风俗民情,别说他是皇帝,便是寻常人家,也没有公公教导儿媳的荒唐事。
    “父皇说笑了,”李凤鸣无辜又疑惑,“按大齐皇律,中宫皇后既统领六宫,有约束妃嫔之责;同时也是诸皇子嫡母……”
    说着,她以余光略略瞥向太子。
    钱昭仪已被齐帝打发出去了,所以她暂时不会知道,李凤鸣对她还有后招。
    在齐帝后宫,若论真正得盛宠者,排在头位的绝非钱昭仪,而是恒王的生母淑贵妃。
    齐国皇后被淑贵妃无形压制已有些年头,这事几乎天下皆知。
    若非如此,恒王也没这么容易与太子分庭抗礼。
    李凤鸣先前敢对萧明彻说“你想要的都会有”,主要就是因为,她向来很擅长借力打力。
    这梯子递过去,只要太子接了,皇后要立威,势必第一个收拾钱昭仪。
    如此,剩下的事就不用李凤鸣操心了。
    *****
    太子萧明宣本是抱着冷眼看热闹的态度,但他身为齐国储君,也不是个会坐看天赐良机溜走的傻子。
    他立刻打蛇随棍上,执礼出声:“父皇容禀。”
    正说着,处理完伤口的萧明彻也在齐帝示意下进来了。
    萧明彻向齐帝执礼后,便沉默地站到了李凤鸣身侧。
    于是齐帝抬抬手,让太子继续:“说吧。”
    太子不疾不徐重启话题:“儿臣以为,淮王妃所言甚是。母后既有管束妃嫔之职,身为诸皇子嫡母,也确有教导诸皇子内眷之责。”
    虽萧明彻有时不能立刻明白别人的第二层意思,但他不傻。
    顺着太子的话想了想,他便大概明白李凤鸣已替他将路铺成了什么样。
    萧明彻垂目无言。
    这已是他在短短半个时辰内,第二次被李凤鸣震撼,心中卷起惊涛骇浪。
    齐帝问太子:“你的意思是?”
    “淮王妃今日冲动冒犯钱昭仪,究其根源,还是因她自入齐便长居行宫,许多事无人提点。儿臣斗胆恳请父皇恩准,对老五的禁足之期稍做宽赦。如此,淮王妃也好到母后面前领罚、听教。”
    太子很是上道,替自家母后收下李凤鸣送的大礼后,反手就送了萧明彻一份厚重回礼。
    “‘夏望取士’将近,届时有些场合需五弟妹随老五出席、走动。若她能及早聆听母后教诲,也好避免之后再出差池。”
    这话就等于太子作保,请齐帝给萧明彻参与“夏望取士”的机会。
    萧明彻略略偏头,喉间滚了又滚,看向李凤鸣的眼神很是微妙。
    李凤鸣唇角微扬,偷偷冲他轻夹眼尾。
    那份不自知的灵动娇媚,如一支无形的箭,隔空正中萧明彻左胸。
    他周身倏地一绷,狼狈挪开目光。
    倒不觉得疼。就是有点慌,有点烦,有点……痒。
    “老五,你怎么说?”齐帝语气冷淡。
    萧明彻敛神定神,随即拜礼应道:“谨遵父皇圣谕。”
    齐帝颔首:“那就准太子所请。”
    “父皇,儿臣还有一事,”萧明彻拜礼的动作未变,“凤鸣,她今日冲撞母妃,是儿臣教妻无方。”
    这声不太自然的“凤鸣”,让站在他身后做贤淑鹌鹑状的李凤鸣心中大喊见鬼。又有点想笑。
    看来,萧明彻这人,倒也是有心的。
    主座上,齐帝微蹙眉头:“你想做什么?”
    “她这顿罚,”萧明彻眼帘半垂,嗓音沉缓却坚定,“当由儿臣前去皇后跟前代为领受。”
    他知道,皇后不是钱昭仪,不会真的对李凤鸣怎么样,多半就是虚虚走个过场。
    但他连这点过场都不想让李凤鸣去受。别问为什么,他也不知道。就是不想。
    作者有话要说:生病去了趟医院,昨天没更,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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