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钰一直没问过陈懋这个话题,也没法开口问,登基之初,万象更新,朱祁钰忙的脚打后脑勺,哪里想过当年经过廷议决议要杀宋彰,不仅仅是要平息东南民愤,更有要试探陈懋之意,朱祁钰压根就没细想,这么多年,朱祁钰知道陈懋是忠臣,不过是忠于大明。
    而后陈懋这十多年来,从宁阳侯到中军都督再到眼下的浚国公,再到永镇交趾,都是皇帝在心有疑虑的情况下,一路升迁至此。
    这是朱祁钰的一贯做法,团结大多数人,求同存异,你可以不赞同我的做法,但只要不危害大明的利益,那就能一个锅里吃饭。只是见陈懋老了,皇帝憋了这么多年,才有这么一问,而这个答案,陈懋早在景泰初年,就已经正面做了回答。
    在所有朝臣看来,陈懋就是铁杆的皇党,在皇帝初登基稳定东南,在南衙僭朝作乱,陈懋更是坚定的站在了朝廷,站在了皇帝的这一侧。
    陈懋回京之后,并没有住到皇帝恩赏的宅院之中,而是又住回了小时雍坊的官邸之内,既然回京了,无论在交趾怎么做山大王、土皇帝,回了大明那就是臣子,倚老卖老,只会落人口实,只会给那蠢蠢欲动的兴文匽武的风力,添砖加瓦。
    规矩就是规矩。
    十日后,天朗气清,大军终于从宣府,回转了大明京师,大军凯旋一切有条不紊,北土城和西土城这两个军寨,全都是张灯结彩,敲锣打鼓,而石亨带着一众将领,来到了北土城之外的时候,见到了早已等候的陈懋。
    这是一整套非常繁琐的凯旋流程,而在北土城外的宣旨,主要是犒赏三军的若干奖励,除了旨意之外,各军犒赏都会有明细张贴,谁领多少,一清二楚,一目了然,这算是大明京营重组之后的一个显著变化,物理意义上的赏罚分明。
    西路军回转本来要晚几天,石亨、于谦、杨俊带着东路军和中路军在宣府训练了十五日之后,正好赶上了西路军,合兵一处回京。
    西路军的恩赏是最为单薄的,可是即便是最为单薄,仍然是让孙镗等人眉开眼笑,因为这份单薄是对比中路军和东路军的,就陛下那性子,怎么会亏待长途跋涉的军士?
    陈懋看着面前三人,石亨、于谦、杨俊,眼下大明戎事扛鼎之人,陈懋要和石亨、于谦、杨俊三人同乘车驾,而后大明军的诸多将领,要至奉天殿接旨,恩封国公的圣旨,还没宣读。
    车驾上,陈懋打量着石亨,又看了看于谦,再看看杨俊,那是越看越满意,只是陈懋犹豫了下说道:「石亨,我有几句话,当着大家的面说,是教训你的话,大都督,让说不让说?不让说,我就不说了。」
    「瞧浚国公说的哪里话,您教训,我感激还来不及呢。」石亨赶忙说道。
    这带兵北伐,荡清草原,凯旋受赏之前,突然有个老前辈,要对你指指点点,石亨自然是有些不乐意,但一看又是浚国公,那自然不想听也得受着,谁让现在石亨还只是武清侯,不是国公。
    「石亨啊,你有野心。」陈懋仍然是直呼其名,说话一点都不客气:「当初我回京后,最看不上的就是你了,你以前的野心,没有心胸,就是四个字,加官进爵,不阔气更不敞亮。」
    小了,格局小了,石亨以前的野心,格局有点小。
    「教训的是。」石亨虽然心里窝着不乐意,可也没表现出来。
    陈懋活到这岁数,当然知道石亨心里窝火,刚打了胜仗,被如此教训,任谁都有怨气。陈懋继续说道:「你也在变,这么些年了,这眼瞅着你都要封国公了,你这个野心,也从加官进爵变成了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我不知道你因何改变,但这个改变是好事,我老了,倚老卖老的说句话,你不要忘了这个改变。」
    「日后,但凡
    是有人挑唆你做任何事,你要记得这句话,成与不成,都是犯上作乱,你能明白吗?」
    石亨本来要发飙,可是这火气刚烧到喉咙石亨一个激灵,便知道陈懋到底在说什么,石亨这背后惊了一身的冷汗,低声问道:「浚国公的意思是,这朝廷里还有人想掀起这兴文匽武的风力,而且会拿我做文章?」
    于谦看向石亨,当年从牢里出来桀骜不驯的石亨,现在终于有了耐心,如此凯旋之际,还能耐心的把教训的话听明白,听清楚,不易。
    陈懋也非常意外,还以为石亨少说要嚷嚷几声,他点头说道:「没错,有人一定会拿你做文章,而且你的性情易怒冲动,你若是入了局,做也是错,不做也是错。」
    「但只要你不听人挑唆,不酿下大错,便没人动得了你,你是国公,是咱大明的柱石,若是酿成大错,陛下就是想宽宥一二,也不能,不要让陛下为难,便是恭顺之心。」
    石亨面色数变,骂骂咧咧的说道:「一群吃饱了撑的措大,闲的没事干,整天盯着我们这些武夫的脑袋作甚?这京师待得不甚爽利,哪哪都是坑,比草原上的坑还多,还不如在大宁卫四处剿匪快活。」
    「他们盯得不是咱们的脑袋,盯得是我们守着的钱袋子,国帑,内帑。」于谦解释了一番其中的缘故,兴文匽武,还不是为了利?
    于谦,是即将封公的大明国公,虽然是个读书人,可是有世券的武勋。
    陈懋对着于谦说道:「于少保,让武清侯打仗,武清侯不怕谁,可是论朝堂内的阴谋诡计,武清侯怕是一不小心就着了那些妖魔鬼怪的道儿,还请于少保也多少看顾些。」
    陈懋在和陛下奏对中,说过有陛下在,有于少保在,那这兴文匽武的风力,便无从谈起。
    而于谦的作用就在这里,不让军将们犯错,让那群妄图窃国为私的蠹虫们抓到把柄,要靠于谦从中主持。
    「浚国公安心。」于谦应下了此事,只要他应下的,便不会有错。
    陈懋这才安心的点了点头,石亨的性格不是无懈可击的,他是有些缺陷的,这些缺陷真的有可能要了他的命,进而掀起这兴文匽武的风力来,可现在石亨早已非吴下阿蒙,自然不会轻易中计,况且还有于谦在旁边盯着。
    众将领回到了奉天殿,三拜五叩行大礼:「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兴安甩了甩拂尘,阴阳顿挫的唱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惟治世以文,戡乱以武。而军帅戎将,实朝廷之砥柱,家国之干城也;瓦刺作乱,贼逞凶和林,领兵犯禁,卿等将帅师旅,远万里之遥,措置方略审料敌情,分布要害,临敌益勇,风驰电扫,遂使贼虏宵遁,同恶自戮。观草木以成兵,委沟壑而不顾,荡清草原,至边方靖安。」
    「昔周瑜赤壁之举谈笑而成;谢安淝水之师指挥而定;得贤之效,与古何殊!」
    「特进武清侯石亨,宣力武臣、荣禄大夫、右柱国、中军都督府左都督、忠国公,获奇功牌。」
    「特进文安侯于谦,宣力武臣、荣禄大夫、右柱国、左军都督府左都督,晋国公,获奇功牌。」
    「特进昌平侯杨俊,宣力武臣、荣禄大夫,获奇功牌。」
    「特进怀宁伯孙镗,宣威武臣,资善大夫,加授资德大夫,左军都督府右都督,怀宁侯,获奇功牌。」
    「传播天下,咸使知闻,钦此。」
    荣禄大夫、资善大夫、资德大夫都是文散官,一品至五品为宣授,以制任命,这个恩封的奏疏很长很长,武清侯进忠国公,于谦进晋国公,杨俊加官获奇功牌。
    「臣等谢陛下皇恩浩荡。」石亨和于谦领着众将领领受恩赏。
    朱祁钰一
    步步的走下了月台,而一众小黄门都捧着一枚枚的奇功牌。
    「武清侯,现在是忠国公了,朕当年许诺给你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朕没食言,这一趟,辛苦了。」朱祁钰道了一声辛苦,将奇功牌挂在了五大三粗的石亨的身上,还拍了拍石亨的肩膀笑着说道:「这又壮实了几分。」
    「为陛下尽忠!陛下威武!「石亨奇功牌并不少,可这东西谁会嫌多?他站直了身子,声嘶力竭的喊着。
    「文安侯,晋国公,跑了这么远,只为国事,辛苦了。」朱祁钰来到了于谦的面前,看着于谦低声问道:「这一路上,痰疾犯过没?」
    「回禀陛下,已经十多年没犯过了。」于谦赶忙答道,一路上太医院的太医跟看孩子一样,早中晚三日诊脉,痰疾十多年未曾复发了。
    「好好。」朱祁钰将奇功牌挂在了于谦的胸前,越看越顺眼。
    「为陛下尽忠!陛下威武!」于谦的答话,和石亨一模一样,这一刻,于谦可不是什么百官之首,是大明的晋国公在答话。
    朱祁钰又给杨俊带上了奇功牌,笑着说道:「商辂担心因为他耽误了你的恩赏,还专门上奏陈情,这战场上刀剑无眼,他的伤势已经大好了,下月启程返京,你无需过多记挂。」
    「谢陛下恩赏,陛下威武!「杨俊这才松了口气,回京途中,过应昌,杨俊还专门去看了一趟商辂的伤势,当时商辂已经能下了床自己走动,可还是不能随大军返京。
    「怀宁伯,现在怀宁侯了。」朱祁钰给孙镗带上了奇功牌。孙镗看着那奇功牌,低声说道:「陛下,臣怎么也有?」
    「不想要,不想要,就还给朕。」朱祁钰听闻也是一乐,笑着说道。
    「当然想要。」孙镗挺直了腰板,大声的喊道,孙镗从最开始就是干脏活的那个,从炸稽戾王皇陵开始,孙镗就一直是干的是脏活累活,这一趟孙镗跑的不比石亨、杨俊路途短,可连敌人的影子都没看到。
    孙镗还以为自己没有恩赏,即便是有,意思意思得了,没想到自己有宣授,还有奇功牌,他觉得受之有愧。
    可是朱祁钰不那么看,朱祁钰颇为郑重的说道:「阿刺知院狗急跳墙,也能西进,左右都是一死,还不如挑个弱点的不是?大明和康国孰强孰弱,连草原上的三岁小孩都知道,阿剌知院之所以不西进,不是不想,是不敢。」
    「因为怀宁侯在,阿剌知院就是再急,也跳不了墙,怀宁侯得此恩赏,当之无愧。」孙镗手有些颤抖,大声的喊道:「为陛下尽忠!陛下威武!」
    「好,好。」朱祁钰笑意盎然的说道。
    「今日大军凯旋,朕心甚慰,今日昏定,大宴赐席,不醉不归!「朱祁钰将奇功牌授完,走回了月台之上,大声的说道。
    不醉不归,不是朱祁钰,他还是不饮酒,大宴赐席在奉王殿,十一年了,朱祁钰仍然不服泰安宫外的任何水食。
    朱祁钰也没给所有人添堵,九爵之礼后,他和石亨、于谦说了两句话,便站起来离席了,把热闹留给的群臣们。
    朱祁钰回到讲武堂的时候,兴安犹豫了下将一封奏疏放在了桌上,说道:「陛下,今天是个高兴的日子,这奏疏着实扫兴,陛下要看吗?」
    「看。」朱祁钰打开了奏疏,看了半天,吐了口浊气。
    「还真是不消停啊,今天可是大军回营的第一天,就不能让朕高兴完今天,再整这些幺蛾子?「朱祁钰点着那本奏疏,满是嫌弃。
    兴安俯首说道:「陛下,卢都督的初步调查,这案子背后还真没人,就是那杨杰自己闹出来的祸,弄出了这等人命官司。」
    颍国公杨洪的长子,曾经的昌平侯杨杰,后来因为杨杰和堂弟杨京私
    设赌坊之事被告发,最终被褫夺了爵位,昌平侯的爵位才落到了杨俊的身上。
    这杨俊在前线打仗,挣下了好大的功劳,这杨杰在杨俊回京的第一天,便闹出了人命官司。
    杨杰喝酒时与人发生了口角,伙同府中家人,打死了一人,打伤三人,顺天府府衙本来不想今日奏禀,这不是给陛下添堵吗?但按照大明律法,人命官司都要据实奏禀,顺天府更是当日必须奏禀。
    规矩就是规矩,要是随意践踏,那就不是规矩了。
    「这杨杰啥意思?找死吗?「朱祁钰左看右看,若是这案子背后真的没什么兴文區武的风力阴谋,那就是这个杨杰找死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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