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复对阿刺知院的预料并不是在胡言乱语。
    草原人,王复非常了解。
    对于草原部族而言,在利益分配不均的时候,选择兵戎相见,几乎是一件必然的事儿。
    如果看胡元的历史,区区百年,结果换了整整十一个皇帝,而忽必烈本人,就占据了三十一年之久,而剩下的六十多年,换了十个。
    这等离谱的更换速度,和草原的文化,有很大的关系,这种背叛和背刺,是草原上的常态。
    相反,像王复这样和也先已经闹到了如此地步但是依旧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可以说是少数中的少数了。
    「有个好消息,从轮台城到撒马尔罕的鸽路已经通了。」王越颇为兴奋的说道:「日后,从大明传来消息,或者从撒马尔罕传回去消息,就不用再等半年之久了。」
    王复满是笑意的说道:「好消息,哪天官道驿路能修到撒马尔罕,这康国才真真正正的成为大明的附庸。」
    官道驿路所及之地,皆为汉土。
    「你怎么不说是驰道呢?」王越调笑了一句。
    官道驿路从轮台修到撒马尔罕,那不知道要多久了,王复和王越只是一个殷切的期盼,期盼那一天早日实现。
    王复和王越在尽力遮掩着阿刺知院把儿子送到撒马尔罕的消息,但是还是被瓦刺诸部的台吉们给知晓了,一场紧锣密鼓的刺杀开始酝酿。
    要杀了一个人多么简单?
    只需要一杯毒茶,只需要一把不过二两重的匕首,只需要一个意外的小伤口,生命太过于脆弱了,脆弱到所有人在死亡面前都被一视同仁。
    要保护一个人有多难?
    阿刺知院的两个儿子从和林赶到撒马尔罕的过程中,大明的夜不收们废了很大的力气,才把他们安全送达了撒马尔罕。
    废了很多的力气,并没有死人。
    没错,王复和王越对夜不收们下令也是力有未逮,便可脱离。
    对于王复和王越而言,他们有太多的办法阻止阿刺知院西进了,无论是用哪种方法,阿刺知院的埋骨之地是和林,也只能是和林。
    幸好,阿刺知院的两个儿子顺利抵达了撒马尔罕。
    伯颜帖木儿、和硕特、阿史那合霍等一众军头等齐聚康宫咨政大院,他们静静的等待着王复出现。
    「阿刺知院是叛徒,无论如何,他们都不能西进更不能来撒马尔罕。」伯颜帖木儿首先表态,作为也先的亲弟弟,作为瓦刺人,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这样的叛徒西进。
    「那你们不让阿刺知院西进,为何要袭杀他的两个送信的儿子呢?若是这两个儿子死掉了,康国公就是不想做些什么,也要做些什么了。」阿史那合霍作为王复的老丈人,自然要支持自己的女婿。
    伯颜帖木儿、和硕安排了刺杀,结果连人都没找到,在草原上被夜不收们设了个声东击西的套儿,伯颜帖木儿的人,便找不到这两个信使了。
    和硕有些不满的说道:「现在人已经到了,便不能下手了。」
    王复在和硕说话的时候,便走了出来,还拉着自己的孩子王永贞,他将王永贞交给了阿史那仪,才坐到了首位上,笑着说道:「和硕万户能这么想,也不枉费我们在撒马尔罕这么些年的经营。」
    「怎么想?」和硕疑惑的问道。
    「人已经到了,便不能下手了。」王复重复了一遍,语气颇为郑重。
    连和硕这等万户都知道守规矩了,这不是最大的成果又是什么?
    「那肯定不能了,人都到了,这不入城,大家都可以当不知道,这入了城,那自然不能当不知道了,这我还是懂的。」和硕愣了愣,随
    即解释了一番。
    「和伯颜台吉的想法一样,我也不想让阿刺知院来撒马尔罕。」王复颇为确信的说道:「阿刺知院性孤高偏激若是到了撒马尔罕,指不定把这撒马尔罕这锅浑水,搅合成什么模样。」
    「不如不来。」
    此时的王复和也先之间,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之中,所有人都在等待着老迈的也先一命呜呼,康国归康国公所有,若是阿刺知院来到了撒马尔罕,反而是搅的不得安宁。
    阿刺知院来到了撒马尔罕,就会打破这种微妙的平衡,平衡一旦被打破,康国的局面何去何从,便不可知了。
    「眼下阿刺知院的两个儿子已经到了撒马尔罕,该如何是好?」伯颜帖木儿愣愣的问道。
    王复看着伯颜帖木儿笑着说道:「晾着。」
    「晾着?」伯颜帖木儿一脸疑惑。
    王复颇为随意的说道:「当我们不想做某件事的时候,就可以拿到咨政大院里去让咨政大臣们各抒己见,在经过了长时间的表达意见之后,干预这件事的最佳时机已经错过,我们只能表示可惜和无能为力了。」
    「这……」伯颜帖木儿愣住了,作为草原人,他习惯了直来直去,这读书人的心,真的脏。
    王复略微有些失神,当初在大明的时候,也是如此。
    当朝廷不想做某件事的时候,就会部议、廷议、廷推,反反复复,就是讨论来讨论去,讨论半天,最后时机已过,只能徒叹可惜,遂作罢。
    比如海贸事,当年内帑日益减少,稽戾王急在心里,让朝臣们讨论南下西洋,扯皮了两年没有结果,最后还是稽戾王下令让郭暄领八府巡抚,督办下西洋的船队,最后还是被毁掉了。
    「那就晾着吧。」伯颜帖木儿不住的点头说道:「晾着好啊,自然有大皇帝去收拾他,当初让他跟着一起西进,阿刺知院不乐意,后来让他来撒马尔罕,又是百般推辞。」
    「现在好了,大皇帝的京营过去收拾他,那还不是轻轻松松?」
    伯颜帖木儿的话里多少带着些幸灾乐祸,在大多数情况下,叛徒要比敌人更加可恨。
    伯颜帖木儿多少也知道大明皇帝要北伐的事儿,毕竟撒马尔罕和大明通商往来,消息还是能带到的。
    说起来,大明要北伐这件事,阻力还是很大,毕竟有土木堡天变就在不久之前,所以大皇帝北伐也是好事多磨。
    对于大明军眼下的实力,伯颜帖木儿心里有数,就凭阿刺知院,不是大明军的对手。
    最了解的永远是你的敌人,大明那边百般顾虑,伯颜帖木儿反而觉得大明军必胜。
    伯颜帖木儿也不是没有做过东归反攻大明的大梦,只是看到了大明军在轮台的边军实力,伯颜帖木儿也绝了那个念头,连边军都打不过,去跟皇帝的京营碰,那不是以卵击石是什么?
    王复正色的说道:「本来定好了今岁三月继续西进,前往拔都萨莱,但是看起来好像无法成行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一直在兰宫里深入简出的也先,甚至都到天山去祭祀山川,祈求长生天庇佑,保佑这次西进的顺利。可是也先从天山回来之后,便出了事。
    撒马尔罕闹起了大疫,甚至连大营的军士,都染病极多,这一下子便是人心惶惶,若非王复处置得当,指不定闹出多大的乱子来。
    但是这大疫一起,军心动荡,人心惶惶,便不能成行了。
    「不能成行就不能成行呗,今年不去,明年再去也就是了,拔都萨莱还能自己长腿跑了不成?」伯颜帖木儿倒是毫不在意的说道。
    也就是也先心心念念的要西进,要去拔都萨莱,伯颜帖木儿觉得撒马尔罕挺
    好的,经营好这片土地,康国小富即安便是。
    也先这种心心念念的西进,其实说到底还是康国到底是大明的道统,还是胡元的道统,这个问题,说重要,对于某些人而言,非常的重要。说不重要,其实也不重要。对大多数的瓦刺人而言,也不重要。
    也先以重塑大元荣光为己任,否则也不会在没有拿下宣府就急匆匆的从紫荆关入,在大明京师碰一鼻子灰了。
    王复却颇为无奈的说道:「有些事就差那么一哆嗦,可是就是这一哆嗦,可能日后这样的机会,便不再有了。」
    这次做了充足的准备,结果没去成,下次再想去,便有这般、那般的变化,最后不了了之。
    伯颜帖木儿两手一摊说道:「那怎么办,军心动荡,军士们都惶恐不安,以为是长生天的警告,警告我们不要西进,现在说西进,这过去了,打了败仗,那不是更难受吗?不如不去。」
    主要是这大疫起的时机,也先跑到天山祭祀山川,祈长生天庇佑,结果也先回来,撒马尔罕起了大疫,这军士们心里不打鼓才是怪事。
    伯颜帖木儿甚至恶毒的猜想过,这是康国公王复给也先设下的圈套。
    但是一想到王复平日的为人,伯颜帖木儿自己都摇头,否定了这个不切实际的猜测。
    对于王复而言,康国上下黎民的安危,远比兰宫那个老头的威望更加重要。
    「这次去不成,怕是再也去不成了,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王复颇为遗憾的说道:「当年大石在我微末之际,启用了我,这头等大事,便是西进,人无信则不立。」
    对于王复而言,西进,是他履行当初在和林对也先的承诺,西进结束之后,就是兵戎相见,王复也不会有任何的心理负担。
    大丈夫居于天地之间,活的就是一个信字。
    可是这大疫起,西进不得,王复自然遗憾。
    和硕疑惑的说道:「我们这不是在撒马尔罕扎稳了脚跟吗?而且康国经营的这么好,康国公当居首功,到了撒马尔罕,也算我们西进了吧。」
    西进了,但只西进了一点点,未竟全功这种事,自古就不出奇,在大多数的瓦刺人心目中,康国公已经践行了承诺。
    「若是康国公觉得和大石说起来为难,我去说便是。」伯颜帖木儿还以为王复不知道该怎么跟也先交待,便大包大揽,揽下了差事。
    伯颜帖木儿从康宫来到了兰宫,在寝宫的天井,找到了在晒太阳的也先,也先的身上盖着厚厚的毛毡,靠在躺椅上,失神的看着天空。
    「大石,撒马尔罕出了疫病,闹到了大营里去,那边染病的人,人心惶惶,西进,怕是不行了。」伯颜帖木儿开门见山。
    「你没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也先的情绪还算稳定,只是有些落寞:「既然染了大疫自然不能轻易动兵,当年孙权孙十万,若不是军中起了大疫,也不能被张辽用八百骑羞辱,还是两次。」
    也先虽然在兰宫深入简出,但是这么大的事儿他还是知道得一清二楚,尤其是事涉西进,他更是重视,经过了反复的考量之后,也先也说服了自己,没有强行西进。
    草原部族都是穷凶极恶的恶狼,一旦利益分配不均,或者无法在分得利益,那背叛,是顺理成章之事。
    也先直勾勾的看着蔚蓝的天穹,咬牙切齿的说道:「伯颜啊,你说这是不是长生天的旨意?就是不让我到拔都萨莱继承汗位呢?」
    伯颜赶忙劝慰道:「看大石说的哪里话,这疫病起的突然,也不是人力所能控制,等到明年再去,也是一样的。」
    也先略显颓然的说道:「明年,还能去的成吗?你呀,你不懂,这做事全靠一股气,这
    股气一旦卸了,再想起势,天方夜谭了。」
    「伯颜啊,我老了,快死了。」
    也先说的这股气,说的是事儿,也说的是人,他就靠着西进的这股气撑着,现在西进不得,那便要做打算了。
    也先示意伯颜走近一些,才惆怅的说道:「博罗死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多好一个孩子,在王咨政的教培下,有人主之风。」
    「阿失帖木儿不争气,搞得离心离德,连个孩子都没生出来,混账东西,还把博罗的孩子给掐死了,我一死,他大约就没有命在了。」
    「你过继来的那个孩子卜列革,尚且年幼,就让卜列革继承这大石之位,国事,还仰仗王咨政和伯颜了。」
    也先在安排后事,之前康成志在撒马尔罕游说,也先从伯颜那过继了一个幼子,就是这个卜列革。
    卜列革大名应该唤作梁惟明。
    伯颜帖木儿给自己的四个儿子改了汉姓,也先不认,这么多年了,就是过继了过去,也是称其卜列革,而不是梁惟明。
    也先说到这里,显然有些气急的说道:「你也是,你要是有些争强好胜的心,咱康国的事儿,还能事事依仗那王咨政吗?兄终弟及也算寻常,我走了,把位子交给你,这王位还是咱们家的,你呀。」
    伯颜帖木儿摇头说道:「大石你是知道我的,我哪有那个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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