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尔沁草原东南。
    海东青划过长空,十二路排开的骑兵大纵队蔓延十余里,快步穿行于旷野。
    各色军旗迎风猎猎,边路旗奴厮役牵驼埋首,中间各旗战兵卷甲驰马,数辆由九牛拖拽的王帐大车吱呀前行。
    传令骑兵在队列中往来穿行,萨满在车前披挂舞蹈,和尚在车上吹奏法螺。
    满洲军在前进。
    崇德皇帝,就在军列正中的移动汗帐里。
    黄台吉披挂上下分体的石青蓝缎绣龙布面甲,抱着棱盔手按长桌,目光死死盯着桌上舆图,背影雄壮得像一座山。
    岁月不饶人。
    他已经四十四岁,年轻时活跃战场的健壮体魄,已因年龄增长和生活方式变化至于发福,胖得超过了二百斤,好马都难以单独驮载。
    以至于行军百里这样的小事,都需要两匹好马交替驮载。
    实际上不光黄台吉,各旗满洲贵族,虽然军旗有制,但铠甲与常用衣物面料多用蓝缎,平民日常则穿佛头青布,一样也是蓝色为主。
    传统来讲,女真尚白,不过传统与喜好往往会受周边环境而改变。
    就比如在朱元璋时代成为属国的朝鲜,春联颜色为白色;而朱棣时代以后被讨为藩属的越南,春联就是红色。
    因为在朱元璋时代,春联是对联,它就是白纸黑字。
    事实上对联这个有文艺倾向的达官贵人传统,就是由朱元璋将之推广入民间的,让人人都写。
    而由对联变化出的春联,则是古代最强防御术,桃符的演变。
    以前都是用桃木板挂着“神荼”、“郁垒”二神之名来辟邪,后蜀主孟昶第一个在桃木上写了对联,后来成为传统。
    直到朱元璋时代,才定下用宣纸做对联,家家户户挂春联的规矩。
    但这会存在一个问题,过年大门上的门神、钟馗、桃板、桃符,及财门钝驴、回头鹿马、天行帖子这一套终极防御装备,为的都是辟邪。
    惟独这春联,它没有辟邪防年兽的意义呀。
    偏偏,作为十四世纪最有权势的男人,他定下的规矩无人能改。
    所以直到朱棣登基,这位爷连谁当皇帝的规矩都改了,天底下还有什么规矩是不能改的?
    春联就变成朱砂色,终究增加了辟邪功能。
    歹青眼下遍地蓝色的服色习惯,也跟大环境有关。
    这种蓝缎,名字叫石青倭缎。
    虽然叫倭缎,但其实面料既不倭,也不缎,一来是倭国没这工艺,二来它是一种起绒织物。
    它其实是传统的天鹅绒。
    之所以叫倭缎,是其最早作为奢侈布料,经由倭国与海上倭寇流入漳、泉一带,后来经过国产化制作改良,成为漳绒,也就是天鹅绒。
    天鹅绒其中的一种制作工艺,在江宁织造府演化为后来的石青倭缎。
    料子用的是蜀丝,大规模织造于南京和苏州,其工艺是多层结构,先染后织,织造时用短绒夹藏在经线里,织几寸就加以刮磨,使绒面极亮。
    因其看起来复杂奢华,在中原短暂流行过一段时间。
    随后织造业巨贾就发现这种面料,不实用。
    在阶层简单、制造能力差的社会环境,会让价值虚高的制造奢侈品存在肥沃土壤。
    而在阶层复杂、制造能力强的社会,就会让这种土壤变得贫瘠。
    懂行儿的人多了,参与制造的人多了,有文化传播能力的人多了,掌握基本财富的人多了。
    只要这些人普遍认为这样东西不好,那么它虚高的价值很快就会受到舆论影响。
    织造复杂、成本高昂、外观奢侈的石青倭缎,就在几十年前面临这样的困境。
    万历年间白银大量流入,百物俱贱,这种好面料寻常百姓也买得起,买不起做整件衣裳,也能买一小块,作为衣料镶边。
    要么做帽子、要么做领子。
    但问题也就出在这儿,作为帽子,它容易积灰;做为领子呢,它又一磨就变形。
    大家都对它很嫌弃,以至于后来富有的商贾和官员也不喜欢它了。
    高昂的价格,不断下跌,跌到后来国内没办法卖了,就走北口,卖北虏。
    大量倭缎作为奢侈品,流入蒙古、后金等地,深受贵族喜爱。
    这种习惯形成传统,逐渐成为定例,黄台吉管的也多,贵族以下不准穿缎子衣裳,只让穿价格仅有十分之一的佛头青布所做衣裳。
    而佛头青布,野人女真诸部皆有织造,这相当于后金掌握了产地。
    就比如最近黄台吉一直在发兵到东海女真的呼尔哈、瓦尔喀诸部去抢财货掠人畜,抢回的佛头青布数量比貂皮还多。
    王帐大车里的黄台吉被巨大的压力笼罩,面色铁青。
    他甚至说不清楚,巨大压力的来源,就好像崇祯的财政状况一样。
    并不是帝国财政赤字的缺口就真大到离谱了,而是不论如何拆东墙补西墙,这个缺口它就是补不上。
    黄台吉眼下也面临这样尴尬的情况。
    此次战役,他原本的计划,是以阿济格迂道山西进入京畿,而他遣兵在辽西至京畿一带观望局势,亲自领军越过辽河,牵制关宁。
    说白了,对他、阿济格、豪格、多尔衮等八旗大贵族而言,此次战役就是对敌国的灭国预演。
    没有人知道能否成功,所以才要预演。
    但眼下战场上出现了两个意外。
    第一个是大明。
    今年三月,陈洪范受任沿海总兵官,挂平虏将军印,抽调各镇水师,自山东统兵进驻旅顺口、北汛口、通江三处。
    据后金哨探所捉明军口供,说山东新任元帅陈洪范领战船四百、军兵十万,声势浩大,甚至超过了当年受尚方宝剑的毛文龙。
    第二个就是漠南都督府了。
    实际上在出兵前,受限于杨麒去年的怂蛋表现,黄台吉与多尔衮等人,虽然对杨麒参战有所估计,却完全没有料到蒙古军的战场表现会如此凶猛。
    披挂的多尔衮毕恭毕敬地侍立在黄台吉身侧,多铎则脸上捂着黑狐大帽,歪歪扭扭地坐在帐内靠椅上,像个病秧子。
    倒不是多铎真得了什么病,他只是不高兴。
    本来在锦州从征,他就不太乐意,跟黄台吉打报告要回家唱戏。
    黄台吉那边刚答应他,结果就出了费扬古纵火的事,火急火燎领军北移,多铎回家唱戏的愿望也泡汤了。
    以至于现在板着个脸,十万个不乐意。
    多尔衮问道:“皇兄,为何要送那封辱骂杨麒的信?”在多尔衮眼中,那封信本身没有任何问题,但如果跟其他几封信结合起来,离间被识破的风险很大。
    所以他不理解,黄台吉为何要这样做。
    多尔衮的话,似乎让笼罩在黄台吉脸上的阴霾散去。
    他转身看了看多尔衮,又走了两步,将多铎这个混小子脸上的黑狐大帽扔到一边,这才道:“你是想问,我们既然猜到是刘承宗来了,为何还要故意写信?”
    提到这一猜测,多尔衮的面色难堪。
    他们都不愿往那个方向想。
    毕竟大本营在青海的刘承宗,领军到三千里外的京师边外,本身就非常离谱。
    但现在连蒙古兵打跑八旗兵这种更离谱的事都发生了。
    还有啥不可能?
    毕竟十余年来,大明在防守反击与战役层面赢过,而蒙古在战役层面那是未尝一胜,早就在各方夹击中没了心气儿。
    甚至就连依附后金的蒙古兵,在战场上都没啥可圈可点的战场表现。
    他们敢跟镶蓝旗主动作战,甚至还把镶蓝旗撵跑,这就像上了身似的。
    黄台吉现在宁可相信刘承宗会飞,也不信杨麒那个怂蛋能带领一帮蒙古诸部的丧家犬站起来。
    他的手在舆图上盖住元帅军目前所处的兴安岭以西,道:“那是故意露出的破绽,我们不能确定,那究竟是不是刘承宗。”
    汉人和蒙古人之间谈不上互信基础。
    这在明金之间的战役中得到多次验证,就连明将手下的夷丁也一样。
    黄台吉离间蒙古兵和大明,一离一个准儿。
    鄂尔多斯的额璘臣、土默特俄木布,在漠南拥有巨大影响力,因此在都督府也谈不上被人亲信。
    如果对面的最高指挥官是杨麒,哪怕他不信,也肯定要把额璘臣和俄木布调走。
    因为杨麒的身份,担不起这么重的责任。
    但倘若最高指挥官是刘承宗,并且已对杨麒做出调动部署,则一眼就能识破离间。
    额璘臣、俄木布等人若真与后金存在盟约,那刘承宗到来的调动部署,肯定已经被黄台吉知道了,自然无需那封辱骂杨麒的信。
    那封辱骂杨麒的信,就是他故意露出的破绽,以换取刘承宗的嘲笑。
    毕竟现在有个很尴尬的事,就是费扬古为稳住战线点了把火。
    这场大火的存在,直接导致兴安岭东西两边的道路几乎隔绝,北边只有克什克腾山口,南边则要贴着边墙走。
    而且南边留下的路,也因滦河的存在,让大队人马很难走。
    问题是就小股明军嗷嗷割脑袋那个狠劲,小股人马也别想从那边过啊。
    开仗之前,黄台吉虽然能确保兴安岭东部的情报不为敌军所知,可他同样也很难获悉西边的情报。
    所以他只能通过主动暴露的手段来换取情报。
    “离间几名前线将领,远不如弄清楚敌军最高将领是谁重要。”
    黄台吉说着,有些苦恼地微微摇头。
    他深吸口气道:“倘敌将是杨麒,则敌人只有漠南都督府的三万兵马,仗还不算难打。”
    “若是刘承宗亲至,事情就麻烦了,不可寄望速胜,要把战事拖进夏季,甚至秋季,消耗他的粮草。”
    实际上说这话时,黄台吉的心都在滴血。
    确实,他坚信自己的判断没错。
    刘承宗率军长久驻于京北,兵将的口粮消耗肯定是陕西穷鬼所难承受之痛。
    可话又说回来,咱勇士之国这财政状况,就别笑话人家了。
    三面驻军,他这崇德皇帝也顶不住啊。
    无非是硬抗罢了。
    所以虽然做了最坏情况的心理建设,黄台吉依然不愿面临最坏的情况。
    很快,军列行进过程中,前方就有传信骑兵奔来报告,不过片刻,就有守门白甲兵请求入帐,报告道:“禀报圣汗,镶蓝旗急报,隘口西面敌军后撤结营,虏骑仍在战场游曳。”
    黄台吉挥手命白甲出帐,面朝帐门咬紧牙关,眉头死死地皱着。
    事与愿违。
    蒙古兵没有调走,尽管没有嘲笑的书信送来,依然意味着西边确实是刘承宗抵达战场。
    事情的棘手程度,再上一个台阶。
    片刻,黄台吉深吸口气,道:“传艾松古,至科尔沁调兵;洛比,至敖汉、奈曼、扎鲁特、乌喇特等部;席白德依往阿鲁四子部塔赖、翁牛特、巴林等部。”
    “蒙古诸部,蒙古诸部,各牛录出兵五十。”
    此话一出,多尔衮立即侧目,就连坐着的多铎都起身道:“八哥,这不行啊!”
    以往募兵,蒙古诸部都是从征,每旗拉个一百人,不至于触及大贵族的神经。
    尤其今年,黄台吉刚废了科尔沁的汗号,就怕引起科尔沁贵族们的反弹,都没从科尔沁募兵。
    而此次征兵,各牛录出兵五十,这是啥概念?
    科尔沁六旗有一百零六个牛录,这帮子外藩加一块也不到二百多个牛录,一下子就要从科尔沁调五千多军队。
    直接把命根子抽出来了,这谁受得了啊。
    但黄台吉也没办法,确实兵力不够用了,赌吧。
    看是自己内部先崩,还是元帅府的兵粮先崩。
    多尔衮劝阻道:“皇兄,如此屯兵,先撑不住的肯定是我们,那刘承宗粮道是长,可万一大明给刘承宗提供粮草呢?”
    “若真如此,倒是好了。”
    黄台吉难道笑出一声,用手拍了拍舆图上遵化的位置。
    “这个地方,派人到边外就会被明军捉去,你写封信,挑旗下有家眷为奴的汉人,命其携书信给刘承宗送去,就走这里。”
    “知道信怎么写?”
    黄台吉看向多尔衮,手指轻轻点着桌面:“就说我汗素敬元帅,虽然想与明廷议和,但难悖元帅结盟美意,故愿暂于关外演一出戏,于辽东退避三舍,只等元帅取来粮草,再合兵攻明云云。”
    “等这封信被大明皇帝收到。”
    黄台吉边说,边在舆图上兴安岭西部画了个圈:“盘踞此处之元帅军,面临的就是腹背受敌了。”(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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