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谧所领之路,显然不是通向正寝后殿,记不得穿过几道阁门,转过几条幽径,最后登上了一座楼梯,上至梯顶,何苍天眼前一花,定睛看时,原是一条极长的廊道。
    这条廊道两侧都施以锦幛,自廊顶直垂至地面,锦幛之外,悬挂大盏灯笼,锦幛之内,每隔七、八步,立一铜灯,幛外较幛内明亮,廊道外的花木殿阁的影子投在锦幛上,风吹过,锦幛微微飘动,光影错落,如梦如幻。
    我去……
    踩在悬空的廊道上,脚步再轻,也似有回音,何苍天的心,犹如这脚步声,莫名的“怦怦”的跳了起来。
    他是紧张,但……不仅仅因为“面圣”。
    终于,廊道到了尽头,左转,木地板上铺了大块锦毡,通向一排四扇朱门,门皆虚掩,门口三个宦者,打头的一个迎了上来,微微欠身,“常侍。”
    贾谧点点头,“董监。”略一顿,“人我带来了,请通传吧。”
    “董监”略略扫了贾谧身后的何苍天一眼,二人的目光刚好对上,“董监”白净的脸上露出了极和熙的笑意,“是,常侍稍候。”
    董……监?
    这个“监”,应该就是“寺人监”了,名义上,孙虑的顶头上司也。
    寺人监,姓董,皇后的亲信之一……
    何苍天心中微微一凛:我晓得你是谁了!
    董猛。
    “猛”,这个名字同其主人人畜无害的外表似乎不大相称,然而,某种意义上,却是其主人为人行事之写照。
    不过半盏茶时间,董猛回来了,“两位请吧!”
    到得门口,尚未跨槛而入,何苍天便闻到一股异香,隐约自内飘出;跨槛而入,顿觉此香弥漫,周匝全身,沁入心脾。
    何苍天的心跳更快了,浑身上下,莫名的起了一层寒栗——可不是因为冷。
    同廊道一般,门内竟也到处施以锦幛,行走其中,宛若迷宫,原先格局,全不可辨。
    七转八转,头都转晕了,眼前终于豁然开朗,正中一张极大的床榻,帷帐环绕,“宝帘闲挂小银钩”,帐幔由中央向两侧分开。
    贾谧站定,长揖,“阿后,平阳何氏传到。”
    “阿后”?好别致的称呼呀!
    何苍天晓得,床榻之上,就是当今皇后贾南风了,但他哪敢抬头?连偷觑也不敢,暗吸一口气,双膝跪下,朗声说道,“小人何苍天,叩见皇后殿下!殿下千岁!”然后双掌相叠,虚撑在锦毡之上,深深俯身,以额头轻触手背,如是者三。
    “殿下”?是滴,此时代的皇后,敬称就是“殿下”,千万莫喊出啥“娘娘”来啊!
    床榻上的风光不敢看,但眼角余光,却看到了榻前侍立者为何人——阿舞。
    “抬起头来。”
    榻上人的声音轻软柔糯,似乎懒洋洋的。
    何苍天再暗吸一口气,抬起了头,但双手未离开地面。
    一瞥之间,目光相对,何苍天心头猛然一震,心中喝道:老子没错!
    随即垂下目光,但头依旧抬着。
    榻上人非但不丑,甚至可称为“俏丽”!
    只是这个肤色,虽在烛光而非日光之下,亦可以分辨——真挺黑的。
    还有,榻上人不是端坐,而是四五个隐囊环绕,斜倚其中,连双腿都缩在榻上,蜷起,斜搁着。
    还有,竟未着袜——
    赤足!
    何苍天何能抑制自己的心跳?只觉得跳的耳膜都有点疼了!
    “哟!”榻上人一声轻笑,“原来还是个宁馨儿!”
    宁馨儿?
    介么说,老子是个帅哥?!
    穿越以来,何苍天一直不晓得“自己”长啥样——虽在东宫窝了半个月,但那是在养伤,根本没动过叫郭猗寻一面铜镜来自照的念头。
    殿下,若您的“赏鉴”属实,俺真要谢谢何监工了——可是占了他的便宜啦!
    “好了,起来吧。”
    “谢殿下!”
    何苍天再叩一个头,然后从容起身,垂手、垂首而立。
    动作从容,心依旧跳的很快。
    俯仰之间,榻上人的形貌已进一步窥清了:一双丹凤眼,瞳仁黑的深不见底;脸很小,骨架子很小,但身材极好——她的领口,较阿舞开的更低,且内里宽松,并未紧缚,不存在“挤挤总是有的”的造假问题,峰峦叠嶂,清清楚楚。
    靠!此时代距隋唐还远着呢,女子衣着,便已如此……如此了?
    没找到合适的形容词。
    呃……似乎也不能这样说,穿越以来所遇女子,比较“如此”的,也就阿舞和榻上人两位,其他的宫人,包括蒋俊在内,都很正常,不过就是露一段雪颈,顶多再加一点点锁骨罢了;再往下,严严实实。
    关于衣着,没找到合适的形容词,但榻上人整体予人的感觉,何苍天却找到了一个极合适的譬喻——
    如果说阿舞是一只野猫的话,榻上人就是一只……雌豹。
    目下,虽一副慵懒适意的模样,但随时可能暴起,撕开眼前猎物的喉咙——
    对,就是这种感觉。
    不过,将阿舞譬喻成“野猫”,是否有些?……可是,也没见过她那样的家猫啊!
    好吧,“家养的野猫”,如何?
    还在胡思乱想,榻上人已悠悠一声叹息,“唉!也不晓得多久没听过正经的平阳口音了?”
    平阳口音?哦,对了,俺是“平阳人氏”……可是,她这句话啥意思?
    何苍天转着念头,突然间,心中“咯噔”一下,不由暗喊一声:我这个糊涂蛋!
    贾充……是平阳人啊!
    转瞬之间,灵台明澈,兴奋的手都有点要发抖了!
    对于二十一世纪生人来说,同乡不是啥了不起的关联,“老乡见老乡”之后,很可能就是“老乡坑老乡”,“杀熟”,他不香吗?
    然而,此时代的情形完全不同。
    限于低下的交通、通信、生产力等条件,“乡里”,是在外打拼之人最重要的人脉资源,对于仕宦中人来说,乡里之情的重要性,犹如后世的师生、同年之谊,同乡人士,天然就是“自己人”——对于此时代的人来说,此天经地义也。
    站在贾氏姨甥(姑侄)的角度看何苍天:庶人一枚,自幼苦读,成人之后,奔赴京城,投身郡内闻望最著的家族——还有比这更自然的事情吗?
    也就是说,因为“平阳人氏”这个标签,贾氏姨甥(姑侄)一开始便已将自己视作“自己人”,根本就不需要再做啥进一步的“接触、考察乃至考验”!
    何况,自己还有险些被杨骏杖毙这块最好的敲门砖。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嘛!
    怪不得!怪不得!
    念头再转——对了,就是刘卞,不但放过自己,还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弯,也未尝不是因为“平阳人氏”四字!
    “平阳人氏”而几为杨太傅杖毙,说他不是皇后的人都没人信!再者说了,皇后又同太子不对付——
    靠!这汪水太深了!我凭啥往里踩?哪个晓得今后哪个得势啊?
    所以——
    不错!正是如此!正是如此!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平阳人氏”,只能说明自己的忠诚,不能说明自己的能力,只有“平阳人氏”这一个必要条件,用嘛,是可以用的,但谈都不先谈一次就直接往皇后面前摆?会不会,还是有些——
    好吧,先不想这个。
    “是!”何苍天说道,“贾武公一郡之望,苍天自有智识以来,便心怀仰慕,得生为平阳人氏,实在……与有荣焉!”
    贾充谥“武”。
    皇后的话,只是自个儿感慨,并不是对谁发问,但何苍天这个马屁,接的极自然,拍的更舒服,并进一步表达了自己的忠诚,可谓“敲砖钉脚”了。
    皇后脸上,笑意荡漾,还是感慨的声音,“就不晓得,你这个口音,我还能听多久?”
    何苍天心中一颤,啥意思?
    贾谧赔笑,“阿后……”
    皇后斜睨了他一眼,“你们这班后生,我晓得的,一进京城,有一个算一个,都拼了命改说‘洛阳正音’——原本的乡音,能扔多远就扔多远!生怕被人嘲笑‘伧夫’啥的!唉!现在的后生,可不比先君在的时候喽!”
    原来如此,倒吓了我一跳……
    但何苍天也不能表示“俺坚决不改乡音”啥的——那就太过了,只能赔笑不语。
    还有,听皇后的意思,她老爹一直“乡音未改”?
    “阿后,”贾谧用玩笑的语气说,“要不然……就叫云鹤承中旨,从今往后,一直‘乡音不改’?”
    “算罢了!”皇后“哼”了一声,“别说这种屁话了!”
    贾谧一笑不语。
    “屁话”?你们姨甥(姑侄)俩,彼此还真不见外啊……
    此时,一直默不作声的董猛,双掌轻击,只听四下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不是走近,而是走远。
    锦幛遮蔽,原先看不见呆在何处的宦者、宫女都出门去了,接着隐约听到“吱呀”的声音——原先虚掩的门,关上了。
    何苍天晓得,“戏肉”即将开演。
    另外,也晓得,除自己和皇后之外,留在室内的三人——贾谧、阿舞、董猛,是皇后真正的亲信——可共机密的那种。
    其中,这个董猛尤其有意思,他的衔头是“寺人监”,名义上,并非给役昭阳殿——昭阳殿应另有自己的宦者头儿,但很显然,董猛才是这儿的宦者的真正的老大。
    “只是,”皇后脸上的笑意隐去了,“你的胆子,也未免太大了些!”
    何苍天心中又一颤,这又指的什么?
    他俯一俯身,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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