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走了两里左右(时制,八、九百米的样子吧),路中央的御道隔墙戛然而止——并非这条路到了尽头,而是来到了十字路口。
    这个时代,自然没有红绿灯,也没有交警指挥交通,御者控辔,左右觑望,确定不会同别的车子发生亲密接触,这才折而向西。
    喔!东西向的这条路更加宽阔!何苍天十分肯定,路两边榆、槐树之所夹,超过了五十米!
    这条路的尽头却已不远——已遥遥望见,路之尽头,一座气象万千的象阙巍然耸立,雄伟的高墙自两阙向南、北两个方向延展开去。
    宫城?
    宫城!
    两汉旧宫,魏晋增葺,此时代这颗蓝色星球上最繁庶、最强大国家的心脏。
    何苍天有些口干舌燥了。
    若史载及现代的考古证论无误,这座阙门,应该就是宫城的东门万春门;而某种意义上,车轮下的这条大路,其真正尽头并不能说就是万春门,此路延入万春门后,一路向西,将宫城分为南朝北寝的两大块,然后出宫城之西门千秋门,继续向西,直抵洛阳城的西门阊阖门。也即是说,这条宽逾五十米的大路,不但将宫城分成南北两大块,还东西横贯了整个洛阳城。
    需要说明是,所谓宫城的“东门”、“西门”,后面或都应加上“之一”二字,不过,不比后世对魏晋洛阳城十二门已有定论,其宫城到底开了几门、门们的名字又是个啥,史载模糊,而遗迹湮灭已久,考古亦无的论,千百年来,众说纷纭,现在,这个“的论”,即将出于俺何某人之口……之眼了!作为一枚道地历史爱好者,焉能不心神激荡?
    车子愈驶愈近,阙门样貌已清清楚楚,这个形制……有趣!
    在何苍天的印象中,不论是之前的秦汉,还是之后的隋唐,阙门之形制,都是门、墙在一条直线上,左右两阙则凸出于这条直线——真正的阙门早已湮灭,后世保存完好的古建中,唯一残留阙门遗意的,只有故宫的午门,它凸出于门前广场的两排雁翅楼,勉强可视为阙的变形。
    眼前的这座阙门,却是左右两阙同宫墙相连——阙、墙在一条直线上,而宫门后坐,门、墙之间的距离,目测,总有四、五十米的样子吧!
    有趣、有趣。
    有趣的还有宫墙。名为宫墙,其实是地地道道的城墙形制——高、厚不必说了,雉堞之外,居然还筑有马面!即是说,眼前的这座魏晋宫城,具备完整的防御功能。这一层,同后世皇宫如明清紫禁城者之形制迥然有异了。
    嗯,还有护城河……阙门前一带地面宽阔平展,不可谓之“桥”,不晓得是河道至阙门附近打住了呢,还是转为暗渠?
    车子愈驶愈近,阙门的形制看的清清楚楚:
    左右二阙皆是子母阙的形制,即一个母阙带两个子阙,一子阙居于母阙之侧,另一个则居于母阙之后,若从空中俯瞰,应该是个曲尺形状。阙台——母阙、子阙拢在一起,大约……二十六、七米见方的样子吧!
    高耸的阙台之上,筑有壮丽的楼观,母阙的楼观两层,子阙的楼观一层。
    左右二阙完全对称,其间隔,大约……近四十米吧!
    这四十米的间隔,亦即是座于阙台之后的宫门的宽度了。
    这是一座极高大的楼观式宫门,宫门之上,亦如左右二阙之母阙,筑有两层楼观,而形制更加繁复壮丽。
    门开三道,中间的一道门是关闭的,人、车皆从左、右门道出入。
    阙前五十米左右处设拒马,禁卫森严,验过符信,翻检过露车所载,一切无虞后,方才放行。
    此处,御道隔墙终于到了尽头。
    但大路并未消失,而是“升级”——从夯土变成了砖石:中央的御道,以大块青条石铺就;左右两道,铺以大块的青砖。
    而卫士皆衷甲,何苍天终于“见证”到魏晋甲胄之实貌了。
    不论级别高低,一水儿的……应该就是“筩袖铠”吧?甲身开襟,以纽襻相系,有“钎”——即披膊,长度接近肘部;有高竖的盆领;有极长的腿裙——长到只露出了圆头高靿靴,完全遮住了极阔的裤腿。
    也即是说,整个躯干,由上而下,从脖颈到小腿,再加上大臂,都被甲片裹的严严实实。
    这个保护,算是十分之到位了,只是,这套铠甲的分量着实不轻,不晓得这些卫士值一班多久时间?换了俺,哼哼,不晓得撑不撑得下来?
    还有,现在是颇有点儿秋意了,若是盛夏时分,如此装裹——哼哼,那可真叫一个爽啊。
    另外,腰间皆系以那种极具特色的制式皮带——同玄圃西门卫士所系者一模一样。
    不过,这班卫士皆着屋山帻,没见到一个顶胄的。
    看来,非得准备动刀动枪了,才会甲胄齐全?
    还有,长腿裙应该是骑兵的装具吧?对于步兵来说,这玩意儿未免太累赘、太沉重了些,这班宫门卫士着长腿裙,防护啥的,还在其次,主要作用,应该是为了观瞻威仪吧?你看,一个个高大强健,都是挑过的。
    记得曹植的《先帝赐臣铠表》中,还提到了什么黑光甲、明光甲、环锁甲、两当甲,其中,两当甲不算稀奇,但黑光甲、明光甲、环锁甲什么的,俺是真正好奇啊,看来,暂时还不能尽数满足俺“见证历史”的要求啊……
    虽然胡思乱想,但何苍天晓得,到了这个地界,就不敢再东张西望了,于是就有些后悔:史载,宫城万春门前这条东西向横贯整个洛阳城的大路,向东是直抵洛阳城的东城门之一的建春门的,方才在路上之时,若自己回头,岂非就可以遥遥望见建春门了?
    哎,就忘了这茬儿。
    事实上,也不算是忘了,实在是一路行来,目不暇给,看不过来啊。
    车子驶过阙台,何苍天发现,母阙之后的子阙以廊道同其后的宫门相连,且此廊道为上下两重的复道;透过廊柱,可见廊道外侧院墙隐现。左右阙皆然。
    如无意外,此院落……当为屯兵之所。
    这座阙门,除了阙台和宫门的楼观可容纳相当数量的兵力之外,更附有专门的屯兵之所,可见,其用途绝不止于单纯的礼仪观瞻,更有着实实在在的强大的防御功能。
    两架车子,一前一后,驶抵宫门,何苍天到底还是忍不住,抬头瞄了一眼,飞檐之下,过梁之上,牌匾虽不甚夺目,但三个大字清清楚楚:万春门。
    没错,没错,正是万春门!
    车子“左入”,即从南门道驶入。门道的长度,超出了何苍天的心理预期——总有二十几米的光景吧!也即是说,这座宫门——包括其上的楼观,进深少说也有二十多米。
    车子驶过门道,大道两侧又现院墙,此为之前院落之延展?还是另起了一处院落?不管是哪一种情况,应该同为屯兵之所。
    何苍天算是对史书上动不动就冒出来的“屯兵某门”有了真正直观的理解了。
    抬头,本以为千百殿阁就在眼前铺开,然而……错了。
    目光的尽头,是又一座壮丽的宫门,形制与万春门无异,只是欠奉左右双阙;宫门两侧,高大的宫墙向两边延展,几不见尽头。
    墙头覆瓦,不再是城墙的形制,可以谓之普通意义上的“宫墙”了。
    青条石和青砖共同铺就的大路由万春门向这座宫门伸展,如无意外,这条宽近五十米大路,应由东而西,横贯整个宫城,将之分成南朝北寝的两大部分。
    目测,两个宫门之间的这段路……六、七十米的距离,而考虑到万春门的宫门后座于阙台和宫墙,其宫门本身又有二十多米的进深,则两道基本平行的宫墙之间的距离,几近……百米!
    何苍天反应过来了:他对皇宫的直观印象,皆来自于故宫,但秦汉以来,皇宫其实皆有两道墙。外面一道曰宫墙,或曰宫垣;里面一道曰殿墙,或曰殿垣,两道墙共同构成一个大大的“回”字型结构,将整个皇宫包裹起来。这一层,同明清紫禁城只有一道宫墙是很不一样的。
    眼前的这道宫墙,就是所谓“殿垣”了?
    “殿垣”上这座同万春门遥遥相对的宫门又叫个啥名字呢?介……史书上可是没有记载。
    或者,“万春内门”?
    暂时不会有答案了,因为车子并不朝着这座宫门驶去,过万春门之后,很快便右转,折而向北。
    喔!
    宫墙和殿墙的间距既几近百米,即意味着,两道墙夹出了一条近百米宽的“大路”,而这偌大地界上,可不是空空如也!
    地界中央,是一条青砖铺陈的道路,大约十来米宽的样子,远较东西向的大路为窄,同时,其中并未以青条石另铺一条御道——大约,皇帝是没有啥机会走介条路滴?
    青砖路的右边——即东边,亦即靠“宫垣”的一边,是一座座长方形的院落,由南而北,次第排列。
    何苍天忍不住,偷偷的回了下头,眼角余光中,宫门以南,亦是同样的格局:一座座长方形的院落,由北而南,次第排列。
    赶紧回过头来。
    这些院落,东西的宽度一模一样,南北的长度则不等;院墙不高,院落中的房屋大致看的清楚:
    典型的排屋格局,有的院落四排屋子,有的院落六排屋子,最多的……应为十排。
    至于朝向呢——
    嗯,看明白了:院落中央,应该有个小小的中庭,中庭以北的房屋,坐北朝南;中庭以南的房屋,坐南朝北,如此南北相对。
    这也是为什么所有院落的房屋数目皆为偶数的原因。
    院落和“宫垣”之间留有相当的空间。
    青砖路的左边——即西边,亦即靠“殿垣”的一边,则一马平川,“空空如也”。
    这些院落、排屋,形制简单,不可能是皇室成员或其眷属的居所,若说给宦官住嘛,未免又距主子太远了些,招呼不便,那么——
    我明白了!
    两个用途:
    第一,在宫内值守的官员的宿舍。
    第二,“屯兵之所”——兵营。
    西晋禁军,承汉魏旧制之余,司马炎本人又多有发挥,结果就是番号繁多,叠床架屋,数量庞大。这些禁军,以驻地分,大致可以分成三大块:屯驻京城左近的,屯驻洛阳城内的,以及屯驻宫城之内的。以重要性论,屯驻宫城之内的,要紧过屯驻洛阳城内的;屯驻洛阳城内的,要紧过屯驻京城左近的。
    屯驻宫城之内的这一块,为禁军之最精锐者,数量上,虽只占禁军总数三分之一强,但依旧非常可观。
    何苍天读史,一直很好奇一个问题:如此规模的军队,到底把他们摆在宫城的啥地方涅?
    前头说过,何某人对皇宫的直观印象,皆来自于故宫,故宫已对外开放的部分,何某人几乎逛遍了,在他看来,故宫的格局,不适合大规模驻军的呀?
    事实上,有清一朝,紫禁城的护军和侍卫的数量并不算多,其主要的工作,也只是防火防盗、治安巡逻,指望着他们打大战?不大现实呢。
    而西晋屯驻宫内的禁军,是真正的战斗部队,是真可以打大仗的,包括城守、巷战乃至野战。
    现在他晓得这些禁军摆在啥地方了。
    这条宽近百米、周回整个宫城的“大路”上,不晓得起了多少这样的院落?一个院落,十排八排屋子,少的,装个百八十人,多的,装个一百大几十号人也不成问题;再加上几个阙门;另外,“殿垣”之内,无论如何还能找到地方再屯一部分,则拢在一起,数千乃至上万的兵力,轻轻松松的就摆下了!
    而且,还有足够的操演的空间:青砖路的另一侧——靠“殿垣”的一侧,一马平川,“空空如也”啊。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一路上,不止见到一座院落有人员进出,这些人,虽然皆未衷甲,但头上的屋山帻、脚下的圆头高靿靴表明了他们的身份。
    我的判断没错!
    军人们腰间所系,却皆是布带,看来,只有在当值之时,才会系上那种极具特色的制式皮带。
    靠“殿垣”一侧的空地,暂未见到有操演的,大约每天出操,都有固定时间,现在大致是丑末寅初时分(下午三点钟左右),并不是出操的时间。
    走了两百几十米的样子,左前方的殿垣,又出现了一座宫门,车到门前,停了下来。
    “万春内门”无双阙,级别较之万春门低了一档,眼前这座宫门的级别,明显较“万春内门”又低了一档——虽也是三门道,其上却无楼观。
    何苍天抬头觑望,檐下牌匾上书:“弘福门”。
    视线下移,门前卫士亦被筩袖铠,但未着长腿裙。还有,欠奉高盆领。嗯,看来,连卫士被甲的“级别”也降低了。
    当然了,如此打扮,才算是步兵之正常装具。
    郭一先跳下轺车,然后搬了脚踏下来,待徐登踩踏而下,郭一再将脚踏搬回车上,一系列的动作,极是利落。
    不待郭一示意,何苍天已赶在徐登之前,跳下露车。
    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迎了上来,“哟!徐令!是你啊!”
    之所以说“军官模样”,除了神态、气质之外,他是门前卫兵中唯一穿戴披风者。
    此人个头不高,但筋骨强健,身上所被……咦,应该是两当甲吧?
    所谓“两当”,其一当胸,其一当背也,就是说,这种铠甲,由胸甲、背甲两大块组成,其左右两侧不相连,背甲上缘钉有两条皮带,过双肩系于胸甲上缘的带扣。
    没错,没错,这位军官所被,正是两当甲。
    两当甲较之筩袖铠,优点在于穿脱方便,但若论防护力,其实要略逊一筹,一是没有“钎”——即披膊,二来,筩袖铠直垂至腹下,裆部亦在保护范围之内;而两当甲,胸甲仅及脐下、背甲仅及后腰,再往下,另靠腿裙保护,这个腿裙,不是筩袖铠的“长裙”,而是真正的“短裙”——以皮革围裹,堪堪遮住裆部而已,铁片变成皮革,防护力自然下降了。
    这位军官的被甲的“级别”,咋还不如属下的卫士呢?
    呃……我介么想未必就对,直到南北朝时期,两当甲才大规模应用开来,目下,说不定,这最新潮的装具就是两当甲涅?
    徐登的脸上露出笑容,抬手为揖,“司马司马。”
    司马司马?
    “司马司马”还礼,大笑,“别扭!还是得走走门路,换个衔头才好!”
    嗯,前一个“司马”为姓,后一个“司马”为官衔。
    既在此地出现,则此官衔“司马”,只能是左、右卫的司马了。呃……这里是宫城的东部,不可能是右卫的人,只能是左卫的司马了。
    左卫司马是七品的官,比徐登的东宫黄门令还低一级,但很明显,徐登对他,比对孙虑要客气、亲切多了。
    还有,他姓“司马”,莫不成,还是一位宗室?
    或者,眼前之人,是我穿越以来,遇到的第一位在史书上留有确切名姓、事迹之人?
    何苍天的心跳,微微的加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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