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地阔,大云低垂,夕阳西下,晚霞尤其绚烂。
    向北疾驰的不足百骑,头顶就像覆着一幅最华美的鲜艳蜀锦。
    当这支马队临近重冢军镇,依稀有三三两两的北莽马栏子停马高坡,掂量一番双方悬殊的人数后,最终都没有冲杀而来。
    之前凉州游弩手是真的把北莽马栏子打怕了,不但三支精锐斥候几乎全军覆没,连柔然铁骑共主洪敬岩和那位皇亲国戚耶律楚材,两员大将也都战死沙场。虽说南朝边关已经获悉全部游弩手都转入流州战场,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委实是不敢掉以轻心,北莽南征主将之一的橘子州持节令慕容宝鼎,更是严令麾下马栏子,遇敌则撤,不计不战而退之罪,擅自缠斗者,一伍马栏子死伤一人,事后伍长斩立决,一标马栏子死三人以上,伍长标长皆斩!
    并未披挂北凉边军铁甲的一百余骑,也没有理睬那一拨拨闻腥而来又悻然撤退的橘子州斥候,一路北上,马不停蹄,也没有进入重冢军镇的意思,沿着那座军镇外围继续向北。
    这支两骑并肩做一字长蛇阵向北推进的古怪骑军队列,绝大多数约莫八十余骑,皆负剑策马,显然不是绝不会擅自摘刀的北凉边军,一骑快马加鞭,来到前方唯一腰佩凉刀的骑士身侧,有些懊恼道:“姓徐的,蚊子腿也是肉啊,这一路断断续续遇上了**拨北莽马栏子,要是你准许我们出手,怎么也该宰掉四五十骑,咋的?你们清凉山果真已经穷到砸锅卖铁,也付不这点战功的赏银了?退一万步说,银子先欠着,杀他个四五十名北莽斥候,你们关外凉州骑军说不定就能少死些人,你这北凉王是怎么当得?!”
    徐凤年目不斜视,继续眺望北方,没有放缓战马奔速,耐心解释道:“董卓部大军马上就要攻打怀阳关,在这里耽搁片刻,可能北凉就要……”
    吴家剑冢当代剑冠吴六鼎打断年轻藩王的言语,大大咧咧没好气道:“就算你早些到达怀阳关,难道还能把整座关隘都给搬到拒北城不成?怀阳关和都护府都没长脚,跑不掉的,说到底你就是当上武评大宗师以后,架子大了,瞧不上眼那些马栏子,眼睛里只有拓跋菩萨洪敬岩之流,否则就不乐意出手是吧?”
    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有一骑吴家剑士阴阳怪气道:“宗师就该有宗师的风范,王爷眼高于顶,自有他的底气,有何不妥?一位陆地神仙,跺跺脚踩死几百几千蝼蚁,也不嫌脏了鞋底板?”
    吴六鼎翻了个白眼,懒得跟身后那尊凶獠一般见识,没法子,哪怕是在一座家学即天下剑学的吴家剑冢里,当年也唯有老祖宗能够稍稍镇压那位竺魔头,他吴六鼎不管如何自负将来肯定能够成为剑术第一人,仍是不得不承认,自己如今与竺煌相比,无论是修为还是造诣,还有些差距。吴家先祖早就订立下一条家规,剑气长短,决定道理大小。吴六鼎虽然脸皮不薄,倒也不至于去与竺煌呈口舌之争。
    不过若是背负古剑素王的翠花愿意联手的话,吴六鼎还真有信心把竺魔头打成竺猪头。只可惜翠花作为剑侍,按照吴家八百年雷打不动的古板规矩,绝不可参与剑冠与其他江湖人的比试,说句难听的话,剑侍就是专门给剑冠收尸之人。
    徐凤年微笑着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解释什么。
    有些北凉自家事,跟这些先祖留有遗训“不求连城璧,但求杀人剑”的吴家枯剑士说,鸡同鸭讲,说不通。
    徐凤年的心情远比表面更为沉重。
    褚禄山拒绝离开怀阳关,只给了拒北城一一句话。
    “我褚禄山在不在怀阳关,凉州关外战场的形势,就是两个样。”
    徐凤年知道言下之意,但是他仍然希望最后争取一次,当面去争取。
    不以三十万北凉铁骑主人的藩王身份,不是去见北凉都护,而是只以徐骁嫡长子的身份,去见人屠义子的禄球儿。
    之所以如此马不停蹄,是因为徐凤年无比清楚,一旦等到董卓亲自出现在怀阳关城外,那么褚禄山就更不会离开,他徐凤年总不能直截了当把褚禄山打晕了绑回拒北城,毫无意义。
    至于为何他没有撇下吴家剑冢八十骑,单独赶赴怀阳关,这里头就有些复杂了。
    事千万般,心安最难求。
    越是临近怀阳关道路艰辛崎岖的南方入口,不光是年轻藩王身边一脸百无聊赖模样的吴六鼎,不仅是时不时就偷偷打量年轻藩王背影的胭脂评美人纳兰怀瑜,就连翠花这种剑心纯粹达到灵犀境界的女子,也察觉到徐凤年的异样情绪。
    怀阳关被誉为凉州关外第一险隘,南口狭窄逼仄山路的蜿蜒崎岖功不可没,这就使得这座关隘没有后顾之忧。
    可能是意识到自己的心境出现问题,徐凤年突然转头望向吴六鼎笑问道:“听说你们吴家在这二十年里,你们老祖宗评点过剑冢剑士,除了邓太阿天生杀气最盛,还有就是竺煌杀心最重,翠花杀意最深。那你吴六鼎作为剑冠?”
    吴六鼎一脸不要脸道:“我啊,明摆着根骨最好天赋最高嘛!”
    坐在马背上双臂环胸的竺煌嗤之以鼻,很不客气地讥讽笑出声。
    徐凤年笑道:“吴六鼎,你别欺负我没见过面,不说别的,天然剑胚我也见好几位了,观音宗的卖炭妞和太白剑宗的陈天元,根骨比你可都要胜出一筹。”
    吴六鼎哦了一声,一脸无所谓道:“我还有天赋最高,怕什么。老祖宗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说过我这种百年不遇的剑道天才,剑道攀升,不可以常理论,根本不讲究什么循序渐进。”
    徐凤年啧啧而笑。
    吴六鼎瞪了眼年轻藩王,一本正经道:“姓徐的,你想啊,当年你我在大江上初次相逢,我是什么境界?马马虎虎的伪指玄而已,可那会儿我就已经以剑冠身份闯荡江湖,你觉得是靠什么?”
    徐凤年笑眯眯道:“靠脸?”
    吴六鼎愣了愣,笑脸灿烂,伸手揉了揉脸颊,“也对!”
    始终闭目凝神的剑侍翠花微微叹息。
    须发皆雪的赫连姓氏老人轻声笑道:“王爷,这桩事还真不是我们少爷吹嘘,剑冢曾经有位来历不明的古怪相士,对六鼎这孩子摸骨定前程,说过他这辈子有三次鲤鱼跳龙门,第一次是六鼎年少时第一次进入剑山,当时几乎所有人都不看好这个吊儿郎练剑惫懒的孩子,果真能够拔出一剑,不料竟然引来十二剑同时认主,可谓吴家漫长历史上屈指可数的异象之一,在这之后,本来练剑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六鼎更加敷衍了事,直到剑冢决定新任剑冠人选,六鼎本来一直停滞在连小宗师境界都没到的三品境界,突然就领悟了好几手指玄剑术……”
    吴六鼎哈哈大笑道:“这才是天才嘛,我要是真用心练剑,那还了得?!”
    徐凤年破天荒附和地嗯了一声,只不过接下来一句话就让吴六鼎彻底吃瘪了,“如果我没有算错,吴大剑冠还有一次鲤鱼跳龙门的机会,如今是半桶水的指玄境,那么到时候跌跌撞撞跻身天象境界还是有可能的,不错了,大概能够跟同龄人里……那位据说一夜观雪悟长生的徽山轩辕青锋,打得旗鼓相当,当然,前提是她只用一只手。”
    吴六鼎勃然大怒,“老子就算只能破境跻身天象,即便不能一步跻身大天象境界,但我届时肯定能够使出一两手陆地剑仙的招式!”
    徐凤年哦了一声,轻描淡写地雪上加霜道:“一两手啊,是挺厉害的。像我也就几十手而已。”
    吴六鼎一脸可怜兮兮,转头望向纳兰怀瑜,“纳兰小姨,这家伙太欺负人了!”
    她嫣然一笑,落井下石道:“姨又不是你娘,跟我叫屈没用。”
    徐凤年微笑道:“对,纳兰姐姐甭搭理他。”
    纳兰怀瑜挑了一下眉头,笑意更浓。眉宇间风韵,如烟波袅袅。
    吴六鼎瞬间还魂,神采奕奕,转头对剑侍翠花小声说道:“你听听这家伙的腔调,不愧是花丛里摸爬滚打出来的老手,翠花,是吧?”
    不料翠花语不惊人死不休,神色淡漠道:“不是。”
    好似挨了陆地剑仙致命一剑的年轻剑冠顿时心如死灰,只觉得了无生趣。
    徐凤年深呼吸一口气。
    怀阳关外城南城门到了。
    如果这次北莽叩关凉州,是慕容宝鼎部攻打怀阳关,徐凤年根本都不用来这里。
    但是事无常,董卓来了。
    不但如此,原本凉莽皆知的董家私军人马,人数翻了一番!
    在第一场凉莽战事,董卓私军虽然未曾伤筋动骨,但是也折损不轻,而且关于董卓私军一事,在北莽南朝庙堂一直是桩笑谈。传闻老妇人很早在见到那个喜欢称呼自己为皇帝姐姐的小胖子后,就笑眯眯亲口告诉他,董胖墩儿,你在南朝的私军可以有,但是别折腾到十万人,要是过了这条线,也没关系,朕就升你的官,让你去北庭当大将军。传闻不知真假,但是在那之后,董卓骑步两军大致维持在六万人上下,巅峰时也不曾超过八万。
    这次董卓在向北莽女帝上书自请攻打怀阳关的同时,好似一夜之间,董家私军大营就涌入了清一色的八万草原骑军!
    加上之后老妇人送给他的万余柔然铁骑。
    董卓的私军规模,已是远远超过拓跋菩萨、黄宋濮和柳珪在内所有大将,雄视北莽!
    现在的西京北庭两座朝堂,肯定都在感到惊悚的同时,也一头雾水。
    偷偷摸摸拥有这份恐怖家底的这个董胖子,到底是要造反还是不造反啊?
    此时此刻,怀阳关外吴家剑士的视野之。
    一个满脸谄媚的胖子站在门口,好似一座小山矗立在大门口。
    北凉道二十年边关硝烟里,在武官场上,各有一位异类最擅长拍马屁。
    李功德喜欢拍徐骁的马屁,功夫炉火纯青,堪称春风化雨。
    有个诗词功夫赢得“褚八叉”美誉的胖子,则喜欢拍子殿下的马匹,却是怎么恶心怎么来。
    徐凤年翻身下马,褚禄山自然而然帮忙牵马,动作娴熟。
    暮色,两人率先入城。
    徐凤年没有开口说话。
    那位禄球儿沉默片刻后,缓缓道:“我很心安,也请王爷安心。”
    徐凤年目视前方,轻声道:“很难啊。”
    褚禄山停下脚步,自言自语道:“说实话,这个道,这个天下,一直让我褚禄山很不开心。”
    城门洞内,视线昏暗。
    褚禄山停下脚步,转头微笑道:“因为这个天下,让我最敬重的义父义母,他们的儿子,不开心。”
    年轻藩王也停下脚步,默不作声。
    褚禄山看不清他的脸色,也不想看清,所以重新转回头。
    两人就这么在黑暗停步不前。
    褚禄山突然沉声道:“别送了,褚禄山此生沙场厮杀无数次,每一次带人赴死,都不用人送行,更不想被人收尸。”
    褚禄山大步向前,走出城门洞后,仰头望向天空。
    他这辈子拍了那个年轻人很多次马屁,说了无数句马屁话。
    这个胖子,此时想着很多年前,让那个稚童骑在自己脖子上,他则骑在当时的徐家战马之上。
    不同姓氏的两兄弟,一策马啸西风。
    背对年轻人的胖子,在心轻声念道。
    小年,我褚禄山的弟弟,你我何须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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