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漪觑了眼繁漪,下意识缩了缩,摸了摸依然高肿的脸颊,覆了脂粉依然隐约可见指印,微微挪了挪身姿,不肯与她打了照面。
    繁漪微微一笑,招了晴风到跟前,从腕上退了一对镂空缠枝缀宝石的镯子到她手上,同她说了几句亲近话。
    才漫不经心道:“或许盯住四房的人,就能找到真凶了。就不知姚家三房的人,有没有这个脑子相处其中关窍了。”
    老夫人知道姚家一定第一时间疑心了女儿,一旦这边的事情漏过去,姚家便什么都能猜到了。
    再也顶不住的颓然坐倒,也没办法否认袁妈妈说的话都是事实。
    可这样的真相,让这个为了家族利益退让一切的老人家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
    为了维持与姚家的亲近,为了府里的清静,她让繁漪在算计里挣扎了多年,没想到最先破坏与姚家关系的竟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女儿,杀了她的大孙女,算计她的小孙女,如今还把手直接伸去姚家,杀人栽赃!
    儿子要如何看待涟漪被亲妹妹害死的真相?
    繁漪被自己亲近的姑母如此算计栽赃,她会如何对付这个姑母?
    又将如何看待她这个将她置之不顾的祖母?
    姚家若是抓到女儿收买凶手毒杀姚柳氏的把柄,若是袁妈妈的口供到了姚家人手里,姚家又将如何对付女儿?
    老夫人正思绪如深海巨浪澎湃,闵妈妈掀了厚厚的皮帘子进来,“老夫人,老爷来了,好像还领了几个人过来了。”
    冷风的忽然灌入,与炭火烘热的气息冲撞、交缠,扑在面上,半是湿冷半是沉闷。银碳上被吹起明亮的橘红,似一抹生的希望,却转瞬即逝。
    慕孤松进了明间,打发了女儿们回去:“回去收拾一下,待会儿跟我去姚家吊唁。静漪要备嫁,红白相冲,就不必去了。”
    繁漪出了明间,与院子里的人打了个擦肩的照面,微微一怔,这些人怎么会在父亲手里?
    老夫人勉强打起精神,看着堂下跪着的几人,看向一脸寒霜的儿子。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显露于外的冷厉。
    心头一颤:“老爷将孩子们打发出去,是有什么事要与我说么?”
    素白的窗纱里透进薄薄的光线,慕孤松的身影便落在光影里,窗棂被风一吹,窗纱鼓起又瘪进,晃动了那一汪浅色的光线悠悠晃动。
    连他的声音也显得那么缥缈悠远:“当日宛平老宅发生刺杀,刺客有两拨,一拨冲着遥遥,一拨冲着诗韵和岳母她们。当日拿下刺客后县主帮着审了,晓得了些东西,原是打算把人交给遥遥的,只是县主也晓得遥遥的不易,觉得这件事还是不要将她牵扯进来,便把人交给我了。”
    “查了两个月,今日也算得了确切答案。母亲一同听一听。”
    外头晴光明媚,枝影落在厚厚的窗纱上,模糊了影子,纵横交错,仿佛诡异不可预知的人生。
    老夫人几乎是本能的想到了慕文渝的名字,“是你妹妹?”
    慕孤松眼底的坚冰在以豹影掠过的速度迅速开裂,一股深不见底的阴寒底下慢慢漫上愧悔。
    没有回答。
    只是指了三人中最左侧的一个童颜白发的男子道:“从你开始,谁找的你,又要你找的谁、做的什么事儿,一一说个清楚。”
    童颜白发的男子似乎有些百无聊赖,手指拨了拨曳在砖石上的衣角,露出的一截手臂上有交错的旧伤,想是生死打杀里走惯了的:“我叫黑三,在黑市摆了个摊儿,替人转接一些……”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就这买卖。”
    又指了指右侧的一个圆领锦袍打扮的方脸男子,“他来寻的我,叫我联系了几个身手好的,易容后跟着法音寺的和尚去宛平,借机处理掉几个女人。”
    方脸男子暼了眼慕孤松,目中有惊惧之意,扯了扯衣领,道:“小、小的王茂,是做私盐生意的,与、与黑市上的人交道打的多。不过我就是小本买卖,没有谋财害命过的。”
    急急分辨了几句,在慕孤松沉寂如寒潭的眼神下忙住了嘴。
    指了指最右侧的婆子道,“她是宛平街赌坊后厨的老妈子,常来我那买私盐,便宜。晓得我和黑市的人熟脸,便叫我搭了线牵了门生意。他们是要干嘛我真的不晓得,我就赚点中间人的介绍费。”
    生怕自己被拖累,只差指天发誓了:“老爷明察,就算宵小之辈,也得守一行规矩,不能多问。我是真不知道他们要做杀人买卖的。”
    被点名的老妈子偷瞄了眼堂上的老夫人,一身华贵,晓得这家人户定不是普通人家,咚咚的磕着头,哭喊求饶。
    从家有八十老母哭诉到下有不满周岁的玄孙,从邻居家的泼妇欺负瞧不起到同在厨房的恶婆子抢差事,“……民妇就是为了几个银子牵了个线,民妇是真的不晓得什么杀人不杀人的勾当啊!”
    慕孤松的声音虽是极轻的,但语调中的沉疾之意却深沉如铁,“是谁找的你牵线?”
    婆子不敢说,只不住的拿眼觑着慕孤松。
    一粒系在红线上的佛珠滚落在婆子的脚边,她一眼认出这是她给玄孙去庙里求来的,便是什么都说了:“就是那赵幺儿,就是他!”攥着佛珠,匍匐到老夫人的脚边,哀求道:“老祖宗饶命,我玄孙还小,他才八个月,他什么都不知道的呀!”
    窗外一阵接一阵的枝叶相互刮过的沙沙声,沁骨的寒意无声无息的钻入骨骼,老夫人张了张嘴,然无尽的窒息感彻底堵住了她的喉,发不出任何声响。
    银碳发出“哔叭”声,有火星飞溅出来,落在惊惶的眼底让若燎原大火,烫在焦香色的地垫上,点出一星又一星的焦黑,没有希望的焦黑。
    慕孤松的神色依然冷淡,只一双眸子里再无平静:“是宛平街上的赌坊?”
    “是。”
    他又问:“可曾见过一个十四五岁的郎君。跟着赵幺儿一同进去的。”
    婆子不敢再有隐瞒,急急道:“见过,四日前从厨房后门出去的,民妇给开的门,给了一两银子,去哪里了民妇不晓得。”
    挥了挥手,闵妈妈招了外头的护卫进来,把人带了出去。
    如水光影下供着的一只五蝠捧寿的白玉香炉缓缓的吐着浑厚的香味,轻烟丝丝缕缕的静静散入空气里。
    红蝠印着莹白油润的白玉,仿佛这些寓意“福寿康宁”的蝙蝠睁着血红的眸子,转首就要扑来筋脉累累的颈项间吸血一般,瞧的人心头如折翅的鸟,扑棱棱,却怎么也飞不出压抑的枯寂。
    “老爷要怎么处置你的妹妹?”
    慕孤松的眼神落在老夫人面上,似一道强光,无遮无拦的探向她的心底:“母亲打算如何给涟漪和繁漪一个交代?”
    “老爷!”老夫人绝望的惊叫高高抛起,迅速湮灭在炭火扭曲出的烈烈炙热里,“老爷要我怎么做?亲手杀了她么?”
    慕孤松的语调似夜色蔓延,笼在阴翳之中:“我和母亲,曾经亲手把繁漪推进死路,再推一个,也没什么不能的。母亲想要和姚家保持亲近,不是么?”
    老夫人又急又猛地站了起来,牵动鬓边的点翠簪子下的一粒圆润珍珠,一晃一晃的打在脸上,冰冷而清醒:“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是姚家求着咱们!拉拢着咱们呀!”
    慕孤松抬手打断她眼底的希冀,自来没有波澜的语调也有了激烈的起伏:“繁漪拿命换来的慕家与姚家的角色转变,让要杀她的人去享受得来的利益?您问问繁漪肯不肯,问问死去的涟漪肯不肯!慕文渝是您的女儿,她们两个难道不是您的血脉至亲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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