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侧依旧安静的没有一丝鸟叫。一种极致的、犹如死亡亲临的安静。
    过了半响,谢晚春方才中遮挡物后面出来,她头上只简单的梳了个乌黑油亮的髻儿,插了一支雕工精致的牡丹头玉簪子,身上则是海棠红绣白兰的袄子和素色银线绣暗纹的长裙,神容极美,衬着这荒郊野岭的氛围,倒像是误入人间的神仙精怪。
    齐天乐一双犹如黑宝石的眼睛就那样静静的看着她,看着她走进屋舍,亲手关上门,朝他走来。
    屋舍里其余几人已经低调的提了捆成一团的钱副将避到后院去,把空间留给谢晚春以及齐天乐。
    齐天乐就站在窗口,紧紧抓着窗棂的指尖几乎要扎到木屑,好一会儿,他才微微阖了阖眼,随即扬起犹如墨画的长睫以刀光一般的锐利目光看着那依旧美如昔日的绝世美人,缓缓言道:“你是来杀我的,池春?”
    谢晚春却出人意料的摇了摇头,她很认真的看着齐天乐,慢慢道:“天乐,我曾经很多次想要杀你,可每当事到临头却又下不了手。”她一双水眸凝视着他,眉目盈盈如水波,似是含着许多无法言说的复杂感情,轻声道,“哪怕是当年,我亦故意移开了玄箭,故意让西南王府的人带你逃了出去。天乐,你与我一同长大,同起同卧,犹如手足一般亲近。”
    齐天乐听她提起当年之事,终于再也忍不住胸中那压了许久的愤懑,他满是怒火的双眸紧紧的瞪着谢晚春,一字一句的道:“那好,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他不动也不动的盯住谢晚春面上的神色,语声里是多年积攒下来早已无法分辨的爱恨情仇,那是墨汁又或者鲜血一般深黑浓艳的颜色,“告诉我,为什么翻脸无情、为什么带兵来西南,为什么杀父王?告诉我为什么?!池春!”
    谢晚春乌鸦鸦的眼睫轻轻颤了颤,随即慢慢的垂落下来,搭在她如玉一般清透白皙的肌肤上,映出有一种极致的美丽。窗外的晨光亦是照在她的面上,将她的面容照得透亮,仿佛能看清底下青色的血管,仿佛带着一种在光下都脆弱易碎的绝艳。
    哪怕是早已打定主意要将此事告诉齐天乐,事到临头她依旧有些难以启齿。
    齐天乐此刻却已敏锐的感觉到谢晚春那种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态度,他忽而耐下心来,静静的看着她,等待她开口。
    谢晚春咬着唇沉默了片刻,方才慢慢开口道:“先帝赐死先皇后前,曾经在坤元宫里找出一叠先皇后与西南王往来的密信。”她纤长浓密的眼睫就像是蝶翼一般的遮住了她眼中复杂的神情,“先皇后乃是因为私通而被赐死,而从信中内容可知,西南王亦知晓此事。甚至,有不少男人都是西南王替先皇后找来并且处理的倘若先皇后是爬墙之人,那么西南王便是那架梯子。所以,你明白先帝当时的暗恨吗?”
    有这么一刻,仿佛有一把刀光雪亮的尖刀,尖锐并且直接的戳穿了齐天乐所有的回忆以及思绪——就像是手术刀切开尸体,皮肤、血肉、内脏、骨头所有的美好都成了腐烂的臭肉,不堪入目。好一会儿,他才从冰冷的空气里听到自己的声音:“此乃皇家秘事,父王他必也知道其中要害,为何要牵涉其中?这,这太荒唐了。”他不愿相信,可他却很了解对面的谢晚春,他知道谢晚春绝不会拿着先人之事而随意诋毁污蔑。
    谢晚春的指甲已经嵌入掌心的肉里,她极其冷定的仰头看着齐天乐,那目光犹如冰雪一般纯粹的雪白冰冷,一字一句的道:“因为他爱她。”
    每一代西南王世子少时都会入京,小住几年,既是人质亦是为了培养与皇室的感情。也就是在那时,还只是世子的西南王遇见了刚刚先皇后林氏,他几乎是毫无指望的爱着她,最后又眼睁睁的看着她成为太子妃乃至于皇后得不到的永远都是最刻骨铭心的,哪怕后来他西南为王,娶妻生子,也依旧无法忘怀他曾经在京城里、最初时、临近绝望的爱过的女人。
    先皇后林氏自然知道西南王的感情,她若即若离的吊着他,利用他,享受那种被人思慕爱恋的感觉,享受着那种玩弄人心的快感——她为了报复先帝,睡过许多的男人,可是她却对于西南王永远都是若即若离,时而不假辞色、时而温柔体贴,只是不愿叫他得到最想要的。
    甚至,先皇后提议将女儿许配给西南王,未必没有施柔之意——父母姻缘未成,儿女续之。
    至于西南王,他或许是为了讨好先皇后又或许是暗暗的报复先帝的‘夺爱之恨’,到底还是被先皇后拖入了爱欲的漩涡之中
    齐天乐极用力的咬着牙,挤出那句话:“既然先帝因此事而迁怒西南王,为何又非要是你?”
    “我别无选择,天乐”谢晚春回忆着当初之事,只觉得喉间堵着什么东西,眼睛亦是有些酸楚,“先帝赐死先皇后,方才放了我出来。那时候,他已病得不轻,躺在病榻上,极认真的看着我,一字一句的问我‘你是要嫁去西南,还是要替朕将此事真正收尾’。那时候先帝余恨未消,已有平西南之心,倘若我真的依约嫁去西南,那么轻则失宠或是被废、重则送命;而且那时候皇弟还小,余下的皇子野心勃勃想着夺嫡,倘若只剩下他一人,恐怕连性命都无法保全我那时候方才送走亲生母亲,看着病榻上的父亲,想着年幼的弟弟和自己的前途,我真的、真的没办法。对不起,天乐,我知道你很无辜,可我大约天生就是这么自私的人”
    她那时候跪在地上,看着将她犹如掌上明珠一般宠爱了十多年的父亲那憔悴的病容,哭得几近背过气去,最后却还是郑重其事的对他行了一个大礼,咬着牙挤出一句话来:“儿臣愿为父皇替平西南。”
    只有真正平了西南,才算是将先皇后之事彻底收尾平息。
    先帝的手就那样抚过她的头顶,轻轻的道:“那好,你去找宋天河吧。”他顿了顿,竟是露出一个许久未有过、极其微妙的慈爱笑颜,“池春,不要让父皇失望。”
    他的声音就像是窗外落下雨帘,冰冷潮湿,一层又一层,密密麻麻的将她整个人包裹起来,让她几乎无法呼吸。也就是那一日,浑身湿透的她从宫里跑去宋府,如同落汤的小狗一般狼狈,缩在宋天河的怀里,听他说平西南、杀西南王父子的计划,冻得瑟瑟发抖。
    宋天河大约是觉得她的反应好笑,说:“那件事,是我告诉皇上的。你再想一想,你真不知道为什么西南王必须得死吗?”
    她只能沉默以对,有时候,她真的希望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谢晚春近乎狼狈的从记忆里挣脱出来,闭上眼,把眼底的酸涩给堵回去,重又抬头去看齐天乐,等待着他的反应。
    齐天乐的神色算不上多好,他英俊至极的面上颜色苍白,薄唇几乎是青色的。好一会儿,他才弯了弯唇角,意味复杂的对谢晚春说出的答案报以微笑,犹如腐骨尖端盛出的极艳之花,背后只有可以将人彻底淹没的深渊以及无穷无尽的虚无, “真是可笑,”他缓缓的、从容的、不疾不徐的说道,“我齐家百年基业、几百性命,西南无数百姓竟然只是因为这么一个无耻虚伪的女人和两个愚蠢可笑的男人。”
    “真是太可笑了”齐天乐语声未尽,竟是真的笑出了声。
    谢晚春凝视着他那双剔透深黑犹如黑色琉璃的眼睛,慢慢的道:“所以,你也要把自己变得像他们一样的可笑吗?”她语声艰涩,还是尽量的说了下去,“天乐,你将齐家百年以来所尽的努力付之一炬,拱手送上西南之地,引周军入关,断送无数无辜百姓以及熙朝将士的性命。真的值得吗,天乐?”
    真的值得吗?
    这声音如同附骨之疽一般的缠在齐天乐的身上,叫他一时抿紧了薄唇,没有应声。
    谢晚春此时却慢慢的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塞到齐天乐的手里,解释道:“这是我离京前从陆平川那里要来,找内宫太医改良过的东西。你先收下,好好想一想我说的话,好好考虑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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