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知昼夜的黑暗中用过四次汤药后,墨棣将我扶上一架马车。
    车内响起一个激动的女声:“小姐,婢子恭候多时了。”
    竟是翠浓。
    “宫中人都说您和蔻儿丧生于叙秩阁大火,婢子原本始终不信的。谁知婢子赶去叙秩阁见着蔻儿身侧斜卧一女,身上有您片刻不离身的玉坠儿、身边是您素日戴玉坠用的珠链散珠,婢子这才信以为真。哭了好几日。幸亏墨大人将婢子从徽音殿要了来,又叫婢子稍安勿躁。不然婢子的眼睛就要哭坏了。”说着说着喜极而泣。
    我含笑听她说。
    很快她大约是察觉到了我眼睛的异样,连忙扶我倚靠着马车壁坐好。犹豫片刻后小心翼翼的问道:“小姐,您的眼睛?”
    我淡然道:“我的眼睛识人不明,要来何用?”
    “小姐……”翠浓正待要劝,墨棣在外低声道:“噤声。”
    缓缓行进的马车停了下来。
    墨棣的声音:“太子。”
    我情不自禁闭上了眼睛。
    并没有晟曜的声音传来。
    只有一把娇媚女声:“墨棣公子。”
    是应淳春。
    看来她伴着晟曜同在太子车驾上。
    盛宠如斯。
    我漠然的睁开了眼。
    眼前是一片虚无。
    墨棣道:“请太子先行。”
    感觉到身下马车侧行数步,让在道路一边。
    “多谢公子。殿下与我今日在重华行宫盘桓过久,现下的确着急回宫了。”
    “请。”
    重华行宫,萧王旧府。他与她,去做什么?
    不过,这与我何干!
    我摇摇头,自嘲的笑了。
    马蹄声响起,两架马车交错而过。
    “公子,不知车上是何人?”应淳春的声音从车后传来。
    翠浓紧张的抓住了我的手。
    墨棣波澜不惊的道:“聂舞阳旧患复发,出宫疗治。”
    “哦,”应淳春轻飘的语气:“那要快些出宫才是。”
    墨棣没有答话,只叫人催动了马车。
    马蹄声再度有节奏的响起。
    翠浓在我耳边轻声道:“小姐,我们出宫门了。”
    “嗯。”
    上次出宫,是城破之际。尤有归期。
    此次出宫,却是再无瓜葛。
    宫内,废妃曲氏已死。
    宫外,天地苍茫。我将何所往?
    顾府回不去了。若我回府,难免走漏风声。皇家废妃,即便已被遗弃,却也没有发还本家的道理。何况,父母刚刚回京,诸事待兴、立足未稳,我如何能去坐实了他们纵女欺君的罪名。
    有家不能回。可除了回家,我还能去哪里?
    天下之大,竟无一处让我心安之地。
    飘飘何所拟,天地一沙鸥。
    我微抿嘴角,一丝苦笑。
    墨棣的声音不大不小的传来:“已经离宫。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离开大齐。去天下任何地方,都可以。”我无可无不可的道——既然不能回家,那去哪里都没有分别,无非如同柳絮,飘到哪儿是哪儿。而大齐境内,皆是晟氏治下。我不想再与他有一丝一毫的牵连。所以,离开,离得越远越好!
    “好。”墨棣简短应下。过了片刻,直接安排道:“那便去南陈灵岩山。有我师父玄寂道长在,你能更快恢复。”
    “好。”
    墨棣无言,只是马车的速度明显快了起来。
    京都,连同这里的人和事,渐渐被马车留在了身后。
    这日停在路边亭中休息,我循着声音,侧首向着墨棣的方位,“已经出了京都,公子不必一路相随。劳烦派出扈从护送我就是。”
    茶水倾注而下的声音停了一瞬,又如常响起。接着有清冽茶香靠近——温热的茶盏轻轻的放在了我的掌心。
    “你兄长,托付的是我。”言简意赅的墨棣。
    我轻轻一叹。总觉得顾家和自己给他添了太多麻烦。
    手指无意识的摩挲着茶盏,口中道:“你在京中,大好前途,实在不必陪我远走南陈。”
    墨棣这次答得很快:“我本是玄门弟子,你身负玄门典籍,我不能大意。”
    我一时不妨,倒怄笑了。原来是这样——纸质典籍已经被父亲当日在过云楼的一把火烧的干净,所以幼时便熟记典籍的我就成了他必须保护的另一种典籍?
    如此一来,我的愧疚感顿时减轻了。
    微笑道:“等安顿下来,我一一默给你就是。”笑意凝结在我的唇角,我眼下如何默得出!抿了抿唇,改口道:“我念,你写。”
    墨棣没有说话。
    片刻后有萧声响起。
    此时已是六月,烈日炎炎的天气,我们又是南下,原本酷热难耐,可萧声一起,空旷悠远的曲调,顿时令人生出清凉之意。我原本心中黯然,听了会儿萧声,那难过便稍淡了些。
    萧声不断,一路行,越过了许多山水和心境。
    墨棣擅医,期间为我施针不停,又日日着翠浓侍我饮尽汤药。月余后,我的眼睛有丝丝点点的光亮透入,不再是一片黑暗,开始有了好转的迹象。
    这日,墨棣在马车外言道:“这里已是庐江郡。我们午间在店里用些膳食,然后便换水路。”
    “庐江郡么?”再朝前是历阳郡,之后便是南陈的地界了。
    “是。”
    我侧首微微笑道:“听闻庐江郡素来繁华,瓷器尤佳——可惜我看不见。”
    墨棣没有说话。
    翠浓下了马车,转身伸手扶我,笑言宽慰道:“小姐别着急啊,等您眼睛好了,婢子陪着您再来逛逛也使得的。”
    我出了马车,便带上帷帽,不再说话——颈项的伤已经结痂,可嗓音依旧嘶哑低沉,外人听了只怕觉得异样。
    “哟,几位客官,里面请。”耳边是店小二热情招呼的声音,伴随着酒楼特有的人声鼎沸。
    这些时日行路,墨棣似乎选的都是偏僻道路,即便偶经市集,我与翠浓也多在马车上。这会儿听得如此热闹,一时有些不适应。墨棣见了便唤来店家,询问有无雅间。
    那店家赔笑道:“实在不巧,确实没了。今日城中乔掌柜高兴,请了几家相熟的在小的这里吃酒,雅间都包了去。”
    我轻轻摇头示意墨棣无妨。
    墨棣作罢,沉声道:“委屈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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