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宁十四年十二月底,先帝出殡,易琅与百官皆出城送殡。
    先帝陵寝的营建本来还未完成,然而内阁的遗诏一出,工部立即缩减了陵寝原来的规制,地面建筑全部停工。
    贞宁帝出殡时,地下的工程已经完成了近九层。工部原本上奏,建议先暂时将先帝的棺椁停在笔架山的皇寺中,等门楼、享殿、左右庑配殿和神厨建完之后,再送先帝入葬,但白玉阳驳了工部的请求。
    没有司礼监的阻碍,内阁很快议定了送殡的礼制,命一切从简,不劳伤民力。
    因此,一生锦衣华服,追求享乐的贞宁帝,最后被迫成了大明历史上,后事最为简朴的君王。
    年底大雪封道,杨婉病得越发厉害,易琅便让她在养心殿中养病,不必随行。
    宫中一片冷清,太后却在离宫之前留了话,命杨婉在百官送殡期间,领尚仪局迎宁妃回宫。
    此时,内廷的大礼尚未议定,尚仪局在迎宁妃回宫的仪制上很是犹豫。太后说得是命尚仪局迎回,然而国丧期间,哪里又能动用仪仗。太后的意思其实是很明白的——宁妃是疯妇,即便是为了考虑易琅的感受,暂时迎她回宫,之后也不能把她加在内廷大礼之上。
    姜敏为此亲自去见了杨婉,歉疚地说:“恐怕要委屈宁妃了。”
    杨婉到没说什么,只应道:“国丧中这般也是该的。能把宁娘娘接回来,也就是了。”
    姜敏见她不为难,心里越发过意不去,便宽慰她道:“尚仪局拟定的是二十四日这一天,虽然不能动用仪仗,但人还是齐全的。”
    杨婉谢过姜敏。
    二十四日这一日,大雪满城。
    杨婉撑着伞立在蕉园门前,尚仪局的人分列在两边,女使们手中捧着的衣衫虽是新制的,但都不是嫔妃的宫服,而是常衣。蕉园的守卫将园门打开,对杨婉道:“可由六人入内服侍娘娘梳洗,其余人需在殿外等候。”
    杨婉转身接过女使手中的衣衫,对姜尚仪道:“我领原承乾宫的宫人进去便是。”
    “是。”
    杨婉挽裙跨入园门。
    园门后是一丛梅树林,此时花香正浓,艳丽的梅花如同粉玉一般,坠挂在林中。
    林中夹着一条小道,顺着小道往前走,越走越见花深。
    引路的宫人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姑姑,人很和善,一面走,一面对杨婉道:“娘娘这几年,不能出殿,偶尔会在窗边站一会儿。我们起初以为,娘娘是想念陛下和大殿下,但后来才发现,娘娘的心是淡的。春秋之交,陛下也时常与蒋娘娘一道入园饮宴,每每那时,娘娘都将门户锁好,一个人静静地坐着。最后我们逐渐发觉,娘娘每回推窗啊,都是为了看那天上的月亮。”
    “月亮?”
    “是啊。”
    宫人抬头朝天上望去,“整个皇城,就蕉园的月色最美。我们以前也不懂得欣赏,还是娘娘跟我们说的,每到冬天,梅花开盛的夜晚,把那窗一推开啊,寒花冷月,冽香在侧,是极风流的景致,可惜这会儿天色还早,娘娘今儿是看不见了。哎……瞧我……”
    那宫人低下头,“说得是什么话,娘娘能回宫,以后什么样的景致看不到呢。”
    杨婉转话问道:“娘娘身子还好吗?”
    “好。”
    宫人叹了一口气,“愿意吃东西,睡得安稳,也肯跟我们说话,就是……很少看见娘娘笑。我们之前跟她说,大殿下如今做了皇帝,她听了也只是点头而已。”
    杨婉没有再说话,跟着宫人走到殿门前。
    殿门上有一把铜制的锁,冷冰冰地悬着。
    杨婉抿着唇望着那把锁,宫人忙上前道:“婉姑娘您等等,我这就打开。”
    开锁的声音回荡在冷清的园中,锁扣一开,锁链顿时被抽了出来,宫人躬身推开殿门,穿堂风一下子往殿内涌去,吹起了杨婉的衣衫。
    那宫人朝内唤了一声。“娘娘,婉姑娘来了。”
    寂静的殿内突然传来一声茶盏翻倒的声音。
    杨婉忙朝地罩后奔去。
    地罩后的次间里茶碗碎了一地,宁妃正从榻上下来,挽起袖子蹲下身,想要去收拾地上的狼藉。
    她穿着素绫中衣,长发散在肩上,面上未施妆脂,人看起来虽然还算精神,却瘦得厉害。
    “姐姐您别碰,我来。”
    宁妃抬起头,顾不上被烫伤的手指,一把握住杨婉的手,唇角抑制不住地发抖。
    “婉儿……”
    杨婉忙回握住宁妃的手,应道:“我在。”
    次间的炭火烧得不暖,两个女子的手都是冰冷的,相望之下,心中皆有千言万语,却谁都开不了口。
    她们都不敢哭,怕触及彼此的伤处。
    宁妃将易琅托付给杨婉,一晃两三年过去了。
    内廷波谲云诡,她虽身困蕉园,倒也算是远离了是非之地。
    但杨婉独自一个人走进去了。
    宁妃不知道这一路,她一个人是怎么走的,她甚至不敢问她过得好不好。因为她分明发觉,眼前的人,相较从前,神色变了许多。
    这种改变,并不是一段少女的成长。
    宁妃隐约地感觉到,她本质上没有变过,只是被削薄了皮肤,打碎了骨,看起来更加敏感,更加脆弱。
    杨婉则不敢看宁妃。
    对于杨婉而言,她不光是自己的姐姐,她也是大明朝中如寒月一般,最优雅而伤情的人。
    她已然破碎,能接住她的那个人,也已经惨死了。
    “姐姐,您衣裳穿得少,先去榻上捂着,让我把地上的东西收拾了,再跟你说话。”
    好久,杨婉才终于说出话来。
    她慢慢地搀着宁妃在床上坐下。自己则直身缓了一口气,将眼底的泪沉默地忍了回去。挽起袖子蹲下身,去捡拾地上的碎片。
    宁妃扶着床沿,低头望向杨婉,“婉儿。”
    “在。”
    “你脸色怎么这么不好。”
    杨婉不敢抬头,收拾起碎片,忍着咳意道:“都是今年太冷了,着了风寒,一直不大好。”
    宁妃握住她的手,拢入自己的被褥中,含泪哽咽了良久,才道:“你是不是为易琅吃了很多苦。”
    杨婉摇头,“我没有,我一直被他保护着。姐姐,他已经长大了,以后他也能保护你。”
    “我不需要他来保护。”
    杨婉怔了怔。
    “姐姐……”
    “我也不想走到他身边去。”
    宁妃的声音没有波澜,甚至听不出哀意,她叹了一口气,“我与他的母子情分,已经断了。他是大明朝的皇帝,我只是一个被弃掉的疯妇而已。我知道,皇后也好,太后也罢,都不希望我认回那个孩子,索性让他清清静静地在养心殿住着吧,不要再见我了。”
    杨婉在床边坐下,“陛下很想念姐姐。”
    宁妃握着杨婉的手,轻轻地摇了摇头,“我更怕他问我,当年我为什么要抛下他,我为什么会被陛下囚禁,婉儿啊……我不想骗我自己的孩子,可是……我能告诉他我心里的话吗?他愿意接受吗?他能容忍我,去拜祭一个奴婢吗?”
    杨婉仰起头,抹了一把眼泪,鼻腔中的鼻息有些发烫。
    “我都懂。”
    她说着垂下头,“我不会劝姐姐。”
    宁妃低头望着她,轻道:“别哭,婉儿。”
    “我没有哭。”
    虽是如此说,但她的声音却带出了哭腔,一时之间,情绪翻涌,她不得已背过身去,低头摁住自己的眉心。
    她有些不甘,这一年她已经很少哭了,不论是在杨伦面前,还是在易琅面前,她都站稳了她自己的立场,勇敢地去爱邓瑛,去对他好。可是在宁妃面前,她才不得不去认知,她与邓瑛之间,暗藏的那颗悲剧内核。
    宁妃揽住杨婉的肩膀,让她伏靠到自己的膝上,“算了,哭吧婉儿,在姐姐这里哭没事……”
    “嗯。”
    杨婉将自己的头埋在宁妃的腿上,伸手搂住了宁妃的身子。
    宁妃轻轻地抚着杨婉的背,低头轻声道:“你和厂臣,过得好吗?”
    杨婉口中噙着泪道:“不算太好,但也不坏。”
    宁妃挽起杨婉湿润的额发,“你一直都这么勇敢。”
    “不是。”
    杨婉侧过头,闭眼道:“姐姐,你知道吗?我才是最恐惧的那一个人。”
    宁妃听了这句话,沉默了很久,终于慢慢地弯下腰,将自己的额头贴在杨婉的面上,轻道:“姐姐知道,姐姐还知道,这么些年,你不允许你自己害怕,你压着你心里的恐惧,勇敢地保护了很多的人,包括姐姐。”
    “我并没有保护好姐姐。”
    宁妃抚摸着杨婉的脸颊,摇头道:“是你告诉我,总有一天,我们会从这里走出去,我一直在等,你看,我不是等到你了吗?”
    杨婉心中一恸。
    “姐姐。”
    “嗯?”
    “你想离宫吗?”
    “想……”
    宁妃仰起头,朝窗外看去。
    外面是如粉烟一般的花树,一簇一簇地掩映在干净的雪幕之后。
    “我希望把我自己的名讳,身份,过去,全部都抹掉。然后……”
    她吞下唇边的辛咸,“然后再把我自己的名字,和他的名字干干净净地关联起来。”
    “我带姐姐走。”
    “什么……”
    “我带你从这里出去。”
    杨婉坐直身子,望向宁妃道:“不做皇妃,也不做太后,只做姐姐你想做的人,你可以祭奠他,可以光明正大地怀念他。”
    “婉儿……”
    “姐姐,我并不知道我所做的事情是不是对的,我也没有那么狂妄,我不敢替任何人做决定。我只是希望,我能化身为一座桥,不为渡人,只做你们身后的一条后路。姐姐,我虽生而绝望,但我活着,一定要给人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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