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之后,宁妃被连夜送囚蕉园的事便传遍了六宫。
    蒋贤妃辰时入养心殿,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便被斥责了出来。后来皇后使人问了贞帝一次,要不要把易琅暂接到中宫安置。这件事传到承乾宫,所有的宫人都惶恐不已。
    宁妃之后,到底是谁在抚育易琅,正史没有记载,但野史有好几个。
    因为宁妃被皇帝厌弃的时间不详,所以后面其他人抚育易琅的年限也不详。一个说法是,易琅在出阁读书后,就一直是皇帝亲自在抚养,还由一个说法是,从贞宁十三年起,易琅便交由了皇后抚养。
    这两个说法几乎都没有相关的史料可以佐证。也没有什么研究价值。
    但对于杨婉而言,此事却关乎宁妃和杨伦的生死存亡。
    易琅听了皇后要接他中宫安置的事以后,虽然什么都没有说,却坐在榻上,不吃药,也不肯睡觉。
    合玉哄不了他,出来对杨婉道:“若皇后娘娘接了殿下去,那我们娘娘,恐怕不死也得死。”
    话音刚落,门上的内侍忽奔来禀道:“杨掌籍,陛下召您去养心殿问话。”
    杨婉靠在屏风上冷冷地应道:“知道了。”
    合玉皱眉道:“这个时候让您去养心殿,是凶……还是吉啊。”
    杨婉松开手臂站直身,“管他凶吉,最后都得给我吉,我去换身衣裳。”
    她说着朝外走,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什么,又折返问道:“今日养心殿是不是也传了太医。”
    “像是……”
    合玉回忆道:“今儿一早御药房就不安定,先是陛下,后是我们这儿,后来听说贤妃也磕着了……”
    “好。合玉,你去找一根竹条来。”
    “竹条……什么竹条。”
    “找来。我也不知道行不行,先试试。”
    **
    杨婉在酉时的时候,被带入了养心殿。
    夜雨初霁。
    杨婉跪在次间书房的御案前,香炉的流烟静静地从她眼前穿过,御医立在杨婉身边,轻声劝道:“陛下,这碗药已经迟了一个时辰了。”
    皇帝摆了摆手,“放着,你去承乾宫看看皇长子,回来禀朕。”
    “是。”
    御医将药碗递给内侍,躬身从杨婉身边退了出去。
    皇帝这才抬头朝杨婉看去,“皇长子今日饮食如何。”
    杨婉回道:“午时进了一碗粥。”
    “进得如何。”
    “吞咽稍徐,但还是进完了。”
    “好。”
    皇帝抬了抬手,“你起来吧。”
    杨婉行了谢恩礼,依言站起身。
    屋内的药香有些刺鼻,皇帝自己也觉得不大受用,朝外唤道:“胡襄,进来把药端出去,朕现在不喝。”
    “等一下。”
    皇帝看看了杨婉一眼。
    “你要说什么。”
    杨婉屈膝道:“陛下不喝药,皇长子殿下也不敢喝。”
    皇帝一怔,耳红渐渐生潮。
    “是真话吗?”
    “是……殿下曾训诫奴婢——只怜家姐,不思陛下痛楚,实为不忠。”
    她说着朝贞宁帝伸出手掌。
    贞宁帝低头看了一眼,“易琅责的。”
    “是。”
    “你自己怎么想?”
    杨婉收回手,低头道:“奴婢是愚人,受了责就记着教训……”
    她说着抬手抹了一把眼泪。
    皇帝叹了一口气,“宁妃教这个孩子,教得是很好。”
    他说着,指了指胡襄捧在手中的药,对杨婉道:“把药给朕端过来。”
    “是。”
    贞宁帝接过药,抬头饮尽,搁碗挥开呈送果脯的内侍,对杨婉道:“你姐姐以前好的时候,对朕说过,你对易琅很好,易琅也愿意与你亲近,如今朕陡然把宁妃送走,恐怕易琅心里不安,你就不用回尚仪局了,留在承乾宫,服侍皇长子。”
    “是,奴婢谢陛下恩典。”
    贞宁帝低头又道:“但你要记着,你不是嫔妃,只能服侍他,像今日这样受他的管束,不能教养他。”
    “奴婢明白。”
    贞宁帝点了点头,“回去吧,告诉易琅,君父已服过药,让他安寝。”
    “是。”
    杨婉起身从养心殿退出来,抬起手把自己在贞宁帝面前硬逼出来的眼泪一把抹了去。
    她端着双手走下月台,合玉等人迎上来道:“陛下怎么说。”
    杨婉摇了摇头,“你们一会儿回去,好好照顾殿下。告诉他放心,陛下没有让他迁宫,请他好好吃药,早些安寝。”
    合玉看着杨婉的手,“回去奴婢给您上些药吧。”
    杨婉道:“拿些薄荷草揉一下就行了。这事谁也不能说,要说也只能说是殿下让打的,明白吗?”
    **
    第二日,贞宁帝驳斥了中宫的请求,亲自手书御旨,宽慰易琅。
    养心殿来传旨的人是邓瑛,是时易琅还没有醒,杨婉独自一个人坐在地壁后的石阶上,撑着额头发呆。
    “杨婉。”
    “在。”
    从昨日到现在,她一直精神紧绷,听人唤她的名字,下意识地就要站起来。
    “慢一点。”
    邓瑛伸手搀住她。
    杨婉听出邓瑛的声音,这才松了一口气。
    “哦,是你啊……”
    “是啊,你怎么坐在这里。”
    杨婉摁了摁太阳穴,“昨儿承乾宫里的人,心都不安定,我就没叫合玉她们上夜,我在里面守了一会儿,后来心里闷得慌,又出来了,你怎么来承乾宫了。”
    “我来传旨。”
    杨婉挣扎又要站起来,“什么旨?”
    邓瑛蹲身道:“别慌,是陛下宽慰小殿下的手书。”
    “哦……”
    杨婉呼了一口气,挽了挽有些凌乱的鬓发,“那我去带易琅过来,让他领受。”
    “不必的。”
    邓瑛将御旨交给一道来前来的内侍,示意他们先退到地壁后面去。
    “陛下有口谕,不必让殿下行礼。殿下既然未起身,我在此候着便是。”
    杨婉看着蹲在他面前的邓瑛,“要不要跟我一块坐会儿。”
    邓瑛笑笑,“让我站着吧。”
    “我想找个人靠一会儿。”
    “被小殿下看见该如何。”
    “让他骂我。”
    邓瑛看着她的样子,没有再拒绝。
    它起身走到杨婉身边坐下。
    杨婉顺势偏头,将脸轻轻地枕到了邓瑛的肩上。
    邓瑛任由她靠着自己,抬头望向前殿的屋脊上的镇瓦,轻声道:“以后会有很多人看着这里,你和我要更加留心。”
    杨婉顺着邓瑛的目光望去。
    “你也知道,陛下驳斥皇后的事了吗?”
    “是。听说陛下昨日召问了你,你说了什么吗?”
    杨婉摇头,“什么也没说。”
    她说完暂时没有再出声,靠在邓瑛肩上安静地调息。
    风带着雨气扑在脸上,凉丝丝的,很舒服。
    “你昨日干什么去了。”
    “西面坟岗上葬人,我去看了一下。”
    杨婉沉默了一阵,方又问道:“郑秉笔葬了吗?”
    “还没有,他的叔父给了备了一口棺材,我今日才能接进来。”
    杨婉抿了抿唇,“我昨日看着他死的,他死前也看着我。我现在回想起那个眼神,就怎么也睡不着。”
    邓瑛侧头看着杨婉。
    她的脸上的皮肤有些湿润,不知是因为流过泪,还是被雨扑了。
    邓瑛抬起头自己的袖,轻轻替她擦拭,她也不躲,肩膀不自觉颤了颤。
    邓瑛垂下袖,轻声问道:“是不是哭了。”
    杨婉摇了摇头,“我哪有什么资格哭啊。”
    她说完吸了一口气,“邓瑛。”
    “嗯?”
    “陛下审我的时候,我以为我可以扭转些什么,我可以帮你,帮姐姐,帮郑秉笔,然而最后我谁也没有帮到,我觉得的我就跟个自以为是的傻子一样……”
    “你怎么知道你没有帮到他们。”
    杨婉笑了一声。
    “郑秉笔死了,姐姐被囚禁,我帮了他们什么。”
    邓瑛摇了摇头,“如果不是你,郑秉笔会被北镇抚司凌迟处死,宁娘娘会被秘而不发的赐死,小殿下会永失圣心,被交与其他妃嫔抚育。看起来结局是一样的,但其惨烈的程度,以及人心中的创伤其实不一样。”
    他说着低头看着婉的手,“就好比,当年在南海子的刑房里,如果不是你跟我拉钩,对我说你会来找我,让我等你,我这一生可能会活得更难一些。”
    杨婉吸了吸鼻子,“你真的觉得我有改变什么吗?”
    “嗯。”
    邓瑛点了点头,“大明朝至今已近百年,一百年的皇朝,人才辈出,风流人物数之不尽,然而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凭一己之力,清除政治沉疴,救万民百姓。他们无非是像杨子兮那样,知难而上,力求能治沉疴一层。至于我这样的人……”
    他看向杨婉,温和地笑了笑,“我以前对你说过,我不想让为国者惨死,但事实上,婉婉,我做的尚不如你。你知道朝廷的根结缠在什么地方,而且不需要大刀阔斧,你就可以把它挑开。如果这样你仍然责怪你自己,那我如何自处。”
    他说完也轻轻地呼了一口气,“等杨大人回来,陛下应该会嘉奖他,你如果想出宫,就让他请旨,带你回家吧。”
    “我没有家。”
    她忽然应了一句,反应过来后,又忙道:“我答应了姐姐,要照顾好易琅,我一定会守着他,还有你。”
    邓瑛抬手托着杨婉的下巴,让她靠得更放松一些。
    “不用守着我,让我守着你和小殿下。”
    杨婉听完这句话,在邓瑛背后捏住了手指。
    “邓瑛,我守着他,只是一个宫人照顾皇子的饮食起居。但你守着他,在旁人眼中,你就和何怡贤一样,要涉下一朝的党争了。”
    “是,我明白。”
    “邓瑛!”
    杨婉打断他,径直站了起来,“即便你是为了易琅涉党争,易琅也不会善待你,张琮黄然那些人,从很小的时候起,就一直在教他避宦祸,严律内廷太监,他不是当今的陛下,他长大以后不会给你留余地的!”
    邓瑛抬起头看向杨婉,“知道。”
    杨婉目光一软,“那为什么……”
    “司礼监是不会愿意眼看着小殿下登基的,而陛下与何怡贤关联过深,他会不会左右圣意,谁也不好说,这个时候如果我再退避,小殿下,杨子兮那些人,还会遭更深的迫害。”
    杨婉颤声道:“你说的这些我都懂,可是……”
    “你担心别人不懂吗?”
    “不是。”
    杨婉些急。“他们其实都明白,但他们自以为高你一等,不会低头来认可你。”
    “不需要的,婉婉。”
    他冲着杨婉温和地笑了笑,“我一直都认同,政治若想要清明,就应该要严苛地规训奴婢,不得让其干预政治。只是如今政治并不清明,我才顾不上这些。我想先做,做完之后,我就把这一身皮交出去,你不是不喜欢看我穿这一身官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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