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盏回去后的第三日,大月寺还真有一处佛堂换了一张崭新的门槛。
    只是寺庙不得开放,换了也就换了,除了打坐的弟子们发现了以外,别的人,还尚未从它上头走过。
    具体是谁人来换得,不知道。因为布施册上有这一样东西,却没有落款的人名,所以一切也就不得而知了。
    那门槛特别的厚,特别的高,大概能到人膝盖处。
    可再高的门槛也拦不住如今的风雪。
    西域今年的雪下得尤其得大,密斯郭出事已经过去十天,这雪就下了整整十日,从未停过。
    一夜下来,那处最高的新门槛也要被雪盖住,还得僧人每日清扫才成。
    大月寺有了密斯郭这个前车之鉴,近来十日都十分小心,宫中的大夫比以前来得更勤了些。
    至于祁水王庭,那比大月寺的气氛还要肃然几分。
    当官的忙着觐见,下人慌着扫雪开道,从上到下都忙成了一锅粥。
    离盏怀里抱着雪花白的小猫坐在暖炕上,一页一页过目相关书籍,看到关键处,不时提笔来记。
    淼淼帮她磨着砚台,脑袋有一下没一下的点着,像只小鸡在反复的啄米。
    直到连磨石都拿不稳,一掌按进了砚台里。
    “呀……”
    离盏的笔记上多了几多墨花花,离盏无,反着拿笔戳了淼淼的小脑袋瓜子一下,摇头无奈。
    “几时才来的,就困成这样?”
    巧儿见状,赶紧打来热水给他净手,他小手在木盆里一面搓,一面面目呆滞的撅着小嘴:“这几天天天都帮师父磨墨,从早磨到晚,徒儿人都磨瘦了!”
    他擦干手,将一截雪白的馒头臂伸出来,“您瞧着不心疼啊?”
    离盏拉他过来,在他手心里不重不轻的打了一下,“自是心疼,你听这膘声,落热锅里,非全化成油不可。”
    “……”
    “洗净了手,你回屋里背书去吧。”
    “我不要。”他扭扭身子,将离盏怀里的猫儿给抱了过来,“徒儿想和卿卿出宫去玩。”
    “不许!”离盏神色严厉。
    “就玩一会儿,徒儿已经很久没出过这个大牢笼了,我去买张饼就回来。”
    “要吃饼,让康宁烧去。”
    “这宫里的饼怎么能和外面的饼相提并论?外面的饼有大甜瓜做的酱,吃起来又甜又香!”
    刚倒完脏水的巧儿听见淼淼在离盏面前磨嘴,忍不住了。
    “好了小祖宗,自从密斯郭出事以后,城里接二连三的发现疫病,你知道这十天里城里突发了多少例瘟疫吗?”
    淼淼无言以对的摸着猫儿。
    他怎么不知道?这些数目,离盏过问,顾扶威无有不讲。
    刚开始的两日尚且相安无事,没有异动,从第三日开始,二十人,第四日,七十人,第五日两百人……
    时至今晨统计,昨儿一天新感染的人数已有七百余人。
    数目之大,硬是把祁水直督给吓了个两鬓斑白,跪在顾扶威脚前,扶都扶不起。
    真是可怕。
    大月寺是装不了这么多病患了,顾扶威派人在城西另腾了一地,临时拉了营帐把人给隔离了进去。
    可现在祁水城中人心惶惶,都觉得瘟疫大有不能阻止之势,纷纷隐藏病情,不愿配合。
    所以,如今拢共隔离开了一千四百多人,或许只是九牛一毛。
    “你这时候出宫,是想把瘟疫给染回来不成?小小年纪,就这么想不开啊?”
    “那……那我想去找殿下。”
    “更是浑来!”巧儿拿绢子给他擦了擦鼻涕,“殿下公务最是繁忙,就连小姐也不去打搅,何况是你玩泥巴的臭小包子!见了面,该叫侍卫拖出去打板子才是!”
    “我又不是去找殿下玩的,师父不是每天都给会派人给殿下送一碗解乏的汤药吗?反正是要有人送的,康宁送得,徒儿为何送不得?而且康宁讨厌我们,不和我们多说话,殿下有没有喝汤,喝了几口,她通通不说,倒不如让徒儿去,徒儿必然盯着殿下喝完!”
    巧儿继续啰啰嗦嗦的斥责起来。
    “咚”的一声,门被人推开,惊了屋里人一跳。
    他几人同时望出去,之间门槛外头三两个女婢站在外面你推我攘的。
    “冒冒失失的,怎么回事?”
    几个人也听不懂离盏说的话,交流几句之后,“扑通”一声跪在了门槛外面。
    “怎么了这是?”巧儿走过去。
    几人咿呀呀呀,连比带划的,也说不出一句官话了,最后索性指着一间院外拐角的地方。
    那是紫菱宫的女婢们住的地方。
    这些女婢们平日里除了照顾离盏的饮食起居以外,并不会来她跟前走动,一来是语言不通,本就生分,二来离盏长得跟狐狸精似的,面向上算不上温和,加之和顾扶威走得近,这些下人们就不敢和她亲近。
    今儿倒是怪了,并排着跪在她面前磕头。
    离盏看她们着急忙慌的,似有要事,将最后一个要点记完,搁下笔,走到她们跟前,示意她们在前面带路。
    一众人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纸伞帮她撑着,前呼后拥的朝那院外的房里去。
    进了屋,听见有人若有似无的哀呼声。
    “哎哟喂……咳咳咳……哎哟……”
    离盏绕过那张四方的大桌子,走到了床前掀开厚厚的帐子。
    康宁就这么蔫蔫的躺在被窝里,满头是汗。
    病了?
    昨日还见着她好好的来给自己端茶递水,离盏随口问她一句璇玑殿的情况,她还暗地里使力的瞪了自己一眼。
    挺得劲儿的呀,怎么成这样了?
    离盏看向几个女婢,她们几个呆呆笨笨,什么话也说不了。
    离盏叹口气,重新审视着床上的老婆子。
    “康宁?你是哪里不舒服?”
    “咳咳咳……哎哟喂……”康宁自顾自的叫唤着,意识不大清楚。
    “康宁!”离盏提高嗓门。“君王来了,还不爬起来伺候!”
    康宁听见“君王”二字,神情一愣,随后拼命的睁开眼睛转过了头来。
    还是这招管用!
    离盏瞧着康宁迟钝的转动着两颗没有焦距的瞳孔,慢慢的扫视过自己和身边的人,“君……君……王……”
    “君什么王?你们君王忙得脚后跟都着不了地,哪有功夫管你们。你睁大眼睛看着我,我是离盏。”
    真是病的不轻!
    “天女……”康宁的目光漾了漾,在看清是离盏之后,很快就偃旗息鼓下去。
    她艰难的弯曲着身子,朝着离盏伏下头去,“奴才给天女见礼。”
    离盏不管她待不待见自己,沿着床边坐了下来。“康宁,你哪里不舒服?”
    “老奴……咳咳……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不舒服?那你大白天的窝在被子里是做什么?学着蛇啊熊啊的,冬眠了吗?”
    “……”康宁埋着一张脸,微微有些扭曲。“奴才今儿天不亮起来扫了雪,好让天女行走方便,等到天亮,觉得疲乏,就上屋里来歇歇。还请天女回去吧,这点小事,怎能惊了天女。”
    “倒也是难为你了,这么大的年纪,天不亮就起来干活。”
    康宁又要咳嗽,连忙拉扯被子捂住自己的嘴,闷声大咳起来。
    “现在什么时候了?”
    “回小姐的话,已时了。”
    “嚄,那你也该睡饱了。我想你既然这么有心,那不妨帮我把柴房里的那一堆儿药给挑拣出来。起来吧,柴房里的药有十好几筐呢,早点挑拣好了,大月寺的病人还等着用。”
    康宁捂着嘴,越咳越甚。“咳咳咳……奴才……咳咳……奴才待会就去。”
    “我要你现在就去!我是紫菱宫的主子,你如今是要连主子的话都不听了吗?”
    离盏大声呵斥着,一旁的女婢们虽然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也被她这架势唬得赤急白脸的。
    “好啊,你真不听主子的话了,行,我这就去殿下那边,叫她换个人来伺候!”
    离盏起身就要走,一直动也不动的康宁突然拉住离盏的染湖蓝短绒鼠毛披风。
    离盏回过头来,康宁欲言又止的咬紧着牙关,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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