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直到子时,我才打开门,祁韫倚在旁边漆红的柱子上,看见我打开门,眼睛亮了亮。
    我看到他的眼圈底下有一层乌青色,这个时候,他又何必做出这幅深情的模样呢?
    我没再看他,转身进了屋,祁韫随我进来,将候在门外的婢子们差遣开,便将门轻轻关上。
    合上罗账后,我们俩躺在床上,隔的远远的。
    “央央,你还记得你十四岁那年的元宵节,你去问月楼,你还在将一个公子哥狠狠凶了一番。”在寂寥的深夜中,祁韫突然开口。
    十四岁,那么久远美好的事情,我哪里记得,我没应声。
    祁韫便往我身边挪过来一些,将手轻覆在我的胳膊上。
    兀自继续说:“央央不记得了,可我记得,那是我第一次见你。”
    我被他的话吸引了注意力,转过头看了看祁韫,却对他所说的事情没什么印象。
    “你如此夺目,我若见过你,怎么会没印象,你别再戏耍我了。”
    一想到祁韫说这话不知又打什么算盘,我的心里顿时不舒服了。
    祁韫突然将我拽到怀里,力道有些大,勒的我胳膊有点疼。
    我踢了他腿肚子一脚,他反倒报复似的搂得更紧了。
    “你放开我!你可以心安理得地在杀人后坐享荣华富贵,我却无法还和凶手……”我正想指责他,祁韫就堵住了我的嘴。
    你来我挡,倒像打仗一般。
    推阻间祁韫的下唇被我咬破,腥甜的血在我们口中蔓延,他终于放弃了。
    伤口有些深,我唤来候夜的婢子帮祁韫涂了药,便裹着斗篷去了雀儿曾经的住处。
    雀儿的房里只有两叁个烛台,我从来不曾到这里来过。
    等到她离开人世后,才想起去看看她住过的地方,她曾经生活的如何。
    雀儿自幼伴我长大,我没有姊妹,她是我唯一的玩伴。
    幼时我凡要干坏事,雀儿总是替我掩护和受罚。
    哥哥去西漠的那天,我和她一起哭了一整夜,现在想来,她不仅是恋慕哥哥,她是爱着哥哥的吧。
    雀儿的屋子整整齐齐,还散发着她常用的槐香的味道。
    仿佛如同昨日一般,仿佛她还好端端地活着。
    可我知道,她真的走了,她的尸体上,别的是哥哥五年前送她的一只玉簪。
    雀儿她,带着对哥哥的爱和追随,义无反顾地离开了。
    我的亲人们,一个一个地离开了我,连最后胜似姐妹的雀儿也抛下了我。
    祁韫为我编织了一个绚丽的网,利用我将冯家死死地绑住。
    他是为了复仇也好,夺权也罢,为什么要利用我来完成这些事情呢?
    我们的关系已经到了这般田地,祁韫却还不愿放我走,既然如此,不如让我们一起死吧。
    让我替齐氏和祁氏赎罪,让他替冯氏和辛氏赎罪,让这纠葛止步于我们吧。
    我一夜未眠,叁更的时候,祁韫便已起身准备去上朝了。
    他隔着雀儿住处的门对我说:“央央,我走了你就回去休息吧。明日我正休沐,将雀儿厚葬了吧。”
    他的声音很沙哑,像是病了一般。
    造成今天这样局面的人是他,他又有什么资格痛苦呢?
    我去灵堂看雀儿,她的尸体已经被封进了棺木,她是婢仆里第一个被设了灵堂的人。
    去灵堂的路上,我听到有婢子说雀儿什么福分,一个下贱奴才竟也配设灵堂。
    我想责罚她们,想痛打她们,也想哭。
    可我什么都没做,只想着,她哪里来的什么福分,若有福分,怎么会不到二八年华就死了呢?
    还没有踏进灵堂,我便被祁楦挡住了去路,她第一次露出冷然以外的表情,很是不满。
    “冯小姐,如何讲,曾经也是贵族小姐,给一个奴才设灵堂已是犯了大讳,若不是韫哥为了你坚持要这样……”
    我没管她,径自往里走,祁楦抓着我的胳膊拦住了我,我想甩开她,却没想到她的力气如此大。
    我恨恨地盯着她,他们兄妹俩为何如此欺负人。
    “你不在乎冯家的名声,可我们太尉府的名声不能坏了。你今天踏进去,明天哥哥在朝堂上就被政敌耻笑。
    将一个罪臣之女安置在这里,哥哥已是冒着极大的风险。若你的身份被拿来做文章,遭殃的可是太尉府和哥哥!”
    祁楦突然有些激动,我怔楞了,不知怎么反驳。
    她似乎想了想,松开手,语气和缓下来:“明日送灵的时候,你可以看看,今天不能进去。”
    说着她向身边的护卫使了个眼色,我眼睁睁看着那护卫,将灵堂紧紧锁住,却无能为力。
    无奈回了屋,我一直在想着明天的计划,却没有一个完美的,昏昏沉沉中便睡过去了,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雀儿,什么时辰了?”我起身寻找雀儿的身影,空荡荡的房间里没有应声。
    我才意识到,雀儿她,早就不在了……
    雀儿不在了,这太尉府哪里还有人管我的死活呢?
    这一天晚上,祁韫并没有回来,我在床榻上辗转反侧,一晃过了一晚上,勉强才想到了一个方法。
    雀儿是许州人,依着许州的习俗,五更就要将灵送出去,叁更时我将那药藏在袖子里,去雀儿房里,翻出她藏的一壶桑落酒。
    那还是哥哥酿的,雀儿当时央求了半天从我这儿要过去的一点,没想到,它最终却要被用来杀人。
    我将药刚撒在里面,外面突然传来了响动。我的手不自觉抖了一下,差点将酒打翻。
    雀儿的门被推开,两个奴仆进来了,黑暗中,他们叫出了声。
    “我又不是鬼,怕什么?你们来做什么?”我强装镇定,问他们。
    看清了彼此的面容,我才发现,这两个奴仆有些面生。
    他们也颇为疑惑,我明白过来,我这个身份见不得光,他们不认识我吧。
    “我是薇夫人,你们来做什么?”我佯装祁韫的侍妾吓唬他们。
    他们听了我的介绍,恭敬地回答:“薇夫人,我们是来搬东西的。”
    我顿时紧张起来,挡在他们面前,厉声质问:“搬东西做什么?”
    “听说这屋里的主子是许州人,许州有个习俗,人死了,身前物什都要跟着去的。总管大人吩咐我们来搬东西。”
    他们解释道,我不相信,该不会是祁楦又来添堵。
    “你们先别动。”
    “薇夫人,可是总管大人说要快些,恐怕时间等不及啊。”他们面带难色。
    我一时也急了,冲他们吼道:“你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别动!”
    说完才意识到,侍妾怎么能算是主子呢?
    不过这两个奴仆显然被我威慑到了,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没出息。
    我急匆匆去找祁楦,她在大门处指挥奴仆们忙上忙下,俨然这个府真正的掌管者,尽管她才来不到半个月。
    “你凭什么要把雀儿房里的东西搬出去?”
    我的语气不善,引得周围的奴仆纷纷看了过来,也许他们以为我是哪个姨娘闹事来的吧。
    祁楦神定气闲地说:“你要按许州的风俗给那婢子办丧事,哥哥也同意要厚葬她。
    我是依着许州习俗办的事,你既然真心怜惜她,却连这些东西都不了解吗?”
    她没什么语调的话,让我生出了强烈的愧疚感。
    我嘴上说着情同姐妹,却连这点都做不到,还不如毫无干系的祁楦,我这样的人,哪里配得上有什么情感。
    我看着祁楦又派了两个奴仆去了雀儿的房里,大门外也传来了祁韫马车的声音。
    他从马车上下来,穿着黑色的常服,那是祁韫第一次穿黑色的衣服,配上他阴柔的面容,有些修罗场的感觉。
    真应景啊,我既然不能和这个男人长相厮守,那就一起下地狱吧!
    五更很快到了,送灵的队伍乌泱泱地出发了,声势浩大,谁也不会想到这是为一个婢女准备的葬礼。
    破土埋棺后,我掏出怀里的桑落酒,从贡品中腾出两个酒杯,拉着祁韫来到刚树好的墓碑前,斟满酒,举到他面前。
    “我和你一起为雀儿送行吧,这是我哥哥生前酿的酒,就当是也为哥哥送行。”
    我死死盯着他,等待他从我手中接过酒杯。
    他看着我的眼睛,突然俯下身亲了亲我的额头,低喃:“央央啊,齐临的性子暴躁,你要多担待。”
    说完,他便拿过酒杯,一饮而尽。
    祁韫的动作太过迅猛,我根本来不及做其他的事情,他的身子晃了晃,鲜血从嘴里流出,对我无力地笑了笑。
    我突然想起那天从斗兽场回来的他,也是对我这样笑的。
    我的眼泪倾刻流出,他终于倒地,我将另一杯酒也倒满。
    在我将酒杯举到嘴边时,祁韫死死拽着我的脚踝,我回望他,他流出来的血越来越多,竟然有点凄美。
    我一饮而尽,祁韫的指甲扣进了我的皮肉里,却也渐渐没了力气。
    我和他倒在一起,他却突然耗尽全身的力气抬起手,向远处祁楦的方向摇晃。
    祁楦和齐临跑来的身影渐渐模糊,我的脑海里视线里,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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