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二有些茫然地抬眼,还没反应过来她是在和谁说话,便已经直觉感觉到了一股强大的威压。
    谢卧青终于跋涉而来。
    他站在原地看她,眼神温柔道:“好。”
    于是有光倏而从他身上亮起。
    他一步一步走过来,一边这样走,那光便一边越来越亮。
    便好似他既是光本身。
    如此长久的黑暗后,眼前突然出现了亮光,橘二只觉得视线一阵模糊,它拼命眨眼,再用爪子揉了揉眼角,重新抬眼时,却发现那光竟然越来越亮,亮到足以照亮它目之所及的这一片天地。
    它这才看清,自己所趴伏的地方,的确是一座城。
    一座早已面目全非的废墟之城。
    妖丹传来的那些痛苦仿佛在一瞬间被这样的光抚平,橘二有些好奇地伸爪去触碰了一下面前的残垣,然而就在它的爪子真正触碰到那巨大石块的同时,那断壁居然便一刹那间化为了齑粉。
    橘二猛地睁大眼。
    化作齑粉的不仅仅是它面前的残垣断壁。
    整个被如此照亮的廖镜城,分明都正在这片光芒中被慢慢融化。
    再远一点的地方,谢卧青终于站在了谢卧岚面前。
    他眼瞳中照应出她的样子,他的眼眸依然温柔,可他却用力闭了闭眼,让自己眼瞳中的她消弭,以免她从他的眼中看到自己。
    谢卧岚自然看到了他的小动作,不由得掩唇笑了一声:“难道我还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吗?”
    “但我还是会怕你难过。”谢卧青摇了摇头,他有些歉然道:“这么多年我才找到这里,让你久等了。”
    “是很久了。”说话的女人衣着依然斑斓如蝶翼,长发如黑缎,然而她的躯体却已经不再完整,甚至无法撑起这样的衣服,她只剩下了去摸橘二的那一只手,而那只手也只剩下了四根徒余骨架的手指。
    她的一只眼只剩下了空洞,另一只眼却依然璀璨明亮,这样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脸上却已经一片斑驳碎裂,仿佛碎裂得已经彻底无法修补的陶瓷娃娃,早已失去了昔日的美丽,反而让人见之生惧。
    她抬起仅剩的那只手,像从前一样牵住了谢卧青的衣袖:“阿兄,我……”
    谢卧青竖起一根手指,比了一个“嘘”字:“不是你的错,而我,甘之若饴。”
    从他体内透出的光依然盛大,盛大到谢卧青竖起的那根手指微微透明,好似也要变成这样光明的一部分,再彻底刺破这片黑暗。
    他也确实将要刺破这片黑暗,将这片廖镜城化为齑粉。
    他苦苦求而不得的谢卧岚残魂既然终于已经集齐,他便自然要送完整的她与自己一并往生。
    是的,所有人都以为这位妖皇收集谢卧岚的魂魄是为了复活她,无数修仙界人氏为了阻止这世间有两位逍遥游的妖皇现世而前赴后继,视死如归。
    可事实上,他从来都对活着没有兴趣。
    他所追寻的,一直是与她共赴黄泉。
    魂魄散落之人,是无法入轮回的。
    而如今,既然谢卧岚的魂魄已经圆满,他自然不再眷恋这个世间。
    既然此处的绝对黑暗是因为谢卧岚这样一位万劫境造成的坍塌,那么自然也只有万劫境或万劫境以上的神魂燃烧,才可以破开这片黑暗,将整个廖镜城所有的阴霾扫去,再将谢卧岚造成的这一处坍塌消弭。
    所以他燃烧。
    第193章 光。
    渡缘道上空的对峙如此绵延数百日,  旋即数百再积成千,掐指去算,如此一晃眼,  竟然转眼已经过去了足足一千八百多日,再屈指一算,  已是五年有余。
    五年时光,对于修士们原本漫长的生命来说,  几乎可以忽略。
    可却也足以让众人原本对于这样三方对峙的人心惶惶,变成某种习以为常。
    有门派私下里去找了成名已久的几位天机术士,试图窥探未来,  却不料所有天机术士一概闭门不出,  甚至对这个问题讳莫如深。
    因为他们中有人已经算过。
    而那人睁眼去“看”时,双眼倏而渗血,泪流满而,  竟是被不知什么彻底刺瞎了双眼。
    “你看见了什么?”有其他人不死心地问道。
    那位天机术士沉默许久,甚至没有抬手去擦那从眼眶流淌而下的血,  任凭那殷红顺着他的脸颊流淌到下颚,再一滴滴坠落在衣领。
    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不想说,  抑或不能说的时候,  他终于缓缓地吐出了一个字。
    “光。”
    光是什么?
    是指明日有希望,  尚有光明可期待,还是指此事天机不可泄露,以光惩之,以儆效尤?
    没有人知道。
    也没有人敢再看。
    中立的几个门派尽量闭门不出,以免卷入此次看起来足以真正改变整个修仙界局势的风波之中,  白雨斋、西雅楼和西湖天竺都山门紧闭,甚至连三年一次的新入门弟子选拔都取消了,  静默到仿佛修仙界根本不存在这两个门派。
    但西湖天竺的那位小师妹风晚行还是偷跑了出来。
    她脱掉了那身她最爱的红衣,换上了再普通不过的道服,去掉所有有关西湖天竺的标识,乔装改扮,悄悄地坐在了虞寺身后的某个角落,再远远地看着他。
    夏去冬来,秋长春远,她长久地凝望端坐于那一处的少年,看他下颚的线条越来越坚韧,终于彻底褪去了少年的青涩模样,看他目光中剑气始终冷峭,看他剑上染风霜,再看他剑意浓。
    风晚行从小到大没有吃过这种苦。
    修行者风餐露宿并非罕事,可除非秘境试炼和做任务,她从来都绫罗绸缎,便是短暂外出,也总有同门师兄姐关照,一应最好的都优先给她,她又何曾像如今这样狼狈过。
    渡缘道位于极西,本就是寸草不生的极寒之地,往昔有释光笼罩,还算得上有些乍暖还寒,但既然怀筠真君踩灭了那几座山的烛火,释光自然也明灭不定,黄沙飞扬时,便显得此一片更加荒芜。
    西湖天竺的那位岚绮御主分明知道她在这里,竟也没有派人来找。
    她觉得风晚行吃不了这样的苦,多蹉跎一段时光,自然会被生活毒打,再哭着回来。
    但风晚行没有走。
    也不是没有小少女的矫情心思。
    她也幻想过自己纵然如此乔装打扮,隐没于人群之中,虞寺也能感受到她的存在,跨越过人山人海,再站在她而前,向她伸出手。
    可虞寺始终没有,他始终笔直如剑地坐在那里。
    风晚行为他的这份心无旁骛而有些黯然神伤,有些想要噘嘴,再哼他一声。
    却也仅此而已。
    因为比起这一点小小的失落,她看着这样的虞寺,心中更多的,却是近乎汹涌的爱意。
    她从小到大,爱慕着的,从来都是这样顶天立地的虞寺。
    而这一次,他不再是孤单一人,他有她相伴。
    ……
    无人知晓这样的五年后,还有多少个五年,修仙界风潮暗涌,却始终无人真正去打破这样的平静。
    直到某一日,所有静坐抑或在此入定的人,都突然感觉到了什么一般,倏而抬眼或起身。
    又或者说,整个修仙界,都在这一刹那,同时驻足停步,再向无量山的方向遥遥望来。
    诸妖呜咽,群山震颤。
    有无穷无尽的光从无量山下透了出来。
    没有人见过这样的光。
    便是渡缘道祖祖代代镇守于此,将此极西之地真正打造成了无上释国,释光朝夕不灭,绵延千万里。
    便是正午时分,日光最盛之时,抬眼去看那轮明日。
    又或者是谢君知当时惊才绝艳的那一道剑光。
    ――都不如此时此刻汹涌。
    汹涌之后,是轰然。
    又或者说,所有人都先看到,那光以一种近乎绝对的睥睨姿态,几乎是刹那间就将那万仞之高的无量山冲击成了一片齑粉,旋即才有山塌再炸开的声响传入所有人耳中。
    这一刹那,好似此间所有的一切都被无限放慢了。
    了空大师的莲座周遭有肉眼可见的结界层层迭次张开,然而那光却几乎是瞬间便将那些不断张开的结界全部击碎!
    既然是莲座,自然是盛开的莲,而现在,既然莲座外的这些结界碎裂,莲座便意欲急退后再合拢。
    可再快,便是快出一道肉眼难辨的残影,又怎么可能比光笼罩下来的速度更快。
    眼看莲座竟然好似真的要被这样的光吞噬,了空大师再也顾不得其他,竟是一步踏向前,以肉身挡在了莲座之前。
    高空端坐的昆吾山宗众人看似松散,实则他们的姿态之间自含剑阵。
    光亮起时,剑阵便已经倏而被激活。
    端紫砂茶杯的祁长老猛地睁开眼,再也无所保留地直接将茶杯中所有的水泼出一空,再干脆向前方汹涌而来的光的方向,掷出了手中茶杯。
    茶杯应声而碎,然而到底是滋养了这许多年阵枢的茶杯,每一寸碎屑中,也自含阵意。
    那爆裂版的光芒竟是硬生生被阻挡了一瞬间。
    这一瞬间便已经足够祁长老长袖一摆,将此间所有昆吾弟子全部卷起,再倏而退至千里之外。
    般若山山主周身萦绕着浓而不散的黑影氤氲。
    那黑色自然不是为了营造某种神秘特殊的氛围而凝聚出的。
    无论是想要全天下的妖都变成人,亦或是想要全天下的人都变成妖,这两种想法都有违天道。
    天道要两个种族同时存在,那便是一种必然。
    若是要挑战这种必然,天道也不容。
    所以那黑雾黑影,本就是某种为了隔绝天道的探知、抹杀自己在天道眼中存在的秘法屏障。
    日光无法照亮,剑光难以穿透,那黑影甚至好似妖狱第十八层的极黑。
    那么既然无量山下的这光,连妖狱的一十八层都可以彻底照亮,连无量山都会被这样的光灼烧殆尽,再厉害的秘法屏障自然也要被一刹那照亮!
    风起又云涌,那光芒彻底压过释光,再盖过天光,好似要刺破这世间一切黑暗,照亮一切阴影,撕破此处所有禁锢,再铺出一条通往轮回的长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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