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
    这一次的雨,终于是带了一点春天的味道,不再那么的冰寒刺骨。
    在大河上游的冰层,也开始松动了,如果在河边行走,便是会听到那些冰面时不时的会发出惊心动魄的嘎吱声。
    整个世界似乎正在从寒冬手中逐渐的脱离,但是冬天依旧死命的拽着春天的小辫子。
    就像是那些山东之人也不甘心面对他们的失败。
    阴谋者们,在阴影里面密谋。
    阳光之下,万物也将迎来生长。
    而当大河消融的时候,仍未分出胜负的土地终究又将回到厮杀的修罗场里。
    对于这一切,斐蓁已经能够从容以对。
    检查过了存放粮草的仓廪,他重新上马,前往军营而去。
    在他身边的是魏都。虽然说魏都受了重伤之后恢复过来,实力略有下降,但是作为斐蓁的护卫,依旧还是够格的。庞大的体形加上厚重的战甲,只要往斐蓁面前一站,加上一人高的盾牌,简直就像是活动的钢铁墙体一般。
    但是再多的保护,也不能替代斐蓁的成长。
    斐蓁骑在马背上,回想着这一段时间来汇总到他那边的情报。
    春天,是万物生长的季节,斐蓁似乎也长大了一些。眉眼之间略微开了一点,不再像是之前的小孩模样,身上的战甲也略微可以撑起来一点。当然,在外人面前,斐蓁也习惯了不再像是孩子一般的傻笑。这有助于竖立斐蓁不苟言笑的行事作风,增加他的威严。
    只是在面对熟悉的人的时候,斐蓁依旧会咧开嘴,露出八颗大牙来……
    只不过这两天,斐蓁就很少笑了,甚至偶尔会出现恍惚的神情。
    长安三辅的变化的情报,其实这几天都在往斐蓁这里送达。
    庞统并没有直接说什么,而更多的是让斐蓁自己看,自己去想。
    长安三辅各地送来的消息之中,最让斐蓁感觉难过的是,竟然还有那么的奸细,那么多的反对者……
    是长安三辅的生活不好么?
    亦或是在关中的政治制度有什么问题?
    斐蓁他的父亲告诉过他,一个政治制度要看好还是不好,不是看在官廨之中的官吏说好还是不好,而是要看最穷困的百姓吃得饱不饱。
    可是现在……
    明明是百姓比之前吃得更好了,可是为什么还有一些官吏,以及部分清流,会觉得制度还不好?
    当斐蓁回到了军营,向庞统询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庞统哈哈笑了笑,看着斐蓁,『公子是真想要知道?』
    斐蓁正冠而拜,『向世叔请教。』
    庞统思索了片刻,点了点头,将手头上的竹简放在了一旁,『也好,也是到了时候了……公子以为,官吏之治,所要于何?』
    『自然是人才!』斐蓁毫不思索的回答,『选才,用才,人尽其才!』
    庞统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此乃制也,非治也。』
    『啊?』斐蓁愣了一下。
    这两个是不一样的么?
    『制,立规定律也。治,遏恶趋善是也。』庞统用手指在空中虚写了这两个字。
    斐蓁恍然,『那么这官吏之治,又是如何?』
    庞统笑了笑,从袖子里面摸了摸,掏出了几枚钱币来,铛铛往桌案上一放,『这便是官吏之治。』
    『这……』斐蓁皱眉。
    胖叔你不是耍我罢?
    庞统依旧是笑眯眯的,然后伸出了三根手指头,『主公定邦三法,这就是其中之一!』
    『哦?』斐蓁瞪圆了眼,『这事……我怎么不知道?三法?那三法?这就是其中之一?这不是钱么?钱也算是其中一个?』
    庞统点头说道:『若说经学么,主公不甚了了……哈哈,莫要这样看我,我是说真的,若是主公亲至此处,我也是如此说辞!不过,主公却能将经济二字融汇贯通,却是天下经学所长者之不能也……周之所以败,乃诸侯也。孔子哭礼乐,殊不知与礼乐无关,乃钱财也。若诸侯不得钱财,无以养官吏兵卒,周又何以颓败?』
    斐蓁吸了一口气,『如此说来,治吏之要……便是俸禄?』
    『差不多,但不全是。』庞统点头说道,『以史而求其法,乃知旧辙之所覆也,若以古法为今法,岂不是以腐食为佳肴乎?汉有儒者,以论钱财为耻,却不知钱财之道,乃天下法,若不得其所用,便如手持利刃,狂奔于闹市,伤人亦伤己也。』
    其实不仅是在汉代,后续的封建王朝之中的大多数学者也是如此。
    华夏古代这些读经书的儒者,一谈起钱财来,就像是承受了多大的羞辱……
    结果到了近代,又被洋人一巴掌扇晕了,然后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动辄就是西洋经济如何,将西洋金融学说奉为圭臬,对于华夏古代的历史不屑一顾。
    而实际上,华夏王朝的演变,都离不开对于经济财政制度的探索,对于官吏俸禄制度的改革……
    华夏其实是一个比世界上其他任何国家都要更早成熟的国家。
    为了维持华夏的版图,华夏率先进入了中央集权的时代,而在这一套制度发明之前,人类几乎不可能在数百万平方千米的疆域内建立统一的国家。
    为了让在百里之外的民众俯首听命,统一行动,在上古之时,炎黄想到了一个办法,就是融合。他们将鹿角融合,将鱼鳞融合,将马脸融合,将其他部落的一部分统统融合在一起,创造出了龙的形象,成为了华夏政治体制的底色。
    周朝在炎黄的基础上,垫上了一块以血脉作为制度的基石。
    秦汉则是吸取了周朝的教训,将诸侯再次切割,成为了郡县,建立了一个初级的中央集权国家体制。
    中央政府控制官僚最重要的手段是财政。
    除了中央之外,其余机构无权收税,也不能给官员发放俸禄。
    这样,官员就成了中央政府豢养的统治工具,而中央政府则通过官僚网络牢牢控制了民间。
    但是,中央集权制却有一个很大的问题。
    随着政权的延续,官僚机构作为整个帝国的维稳系统会变得越来越庞大。
    官僚体系无限膨胀,让华夏小农经济逐渐供养不起。
    在王朝建立初期与和平时代,官僚机构的规模还比较小,这时可以通过正规的农业税来养活。可一旦进入战争状态,或者到了王朝后期,官僚体系膨胀过于庞大,仅仅靠正规的税收就无济于事了。
    这时,华夏王朝就会发展出正规税收之外的各种手段,从民间攫取财富,进一步的恶化相互之间的矛盾,因此说是土地矛盾也没有错,因为这的确是华夏古代小农经济体制之下的弊端。
    『汉初。列帝继绪,逢诸侯割据之馀祸,少府赋税之荡析。』庞统缓缓的说道,『故有诸君明哲,以修生养息之法,渐次财政之策,削弱藩镇之权,遂成一统之雏形。至孝武帝御极,欲行匈奴之国战,帑藏不足,于是设立盐铁之专卖,铸币之专权。』
    『盐铁论么……』斐蓁点头,『这个我知道……』
    庞统啊哈一笑。
    斐蓁立刻意识到有些不对,连忙改口说道,『我……这个,略知一二……』
    庞统这才点了点头。
    如果说秦皇是建立了中央集权的法律制度的开创者,那么汉武就是中央集权的财政制度的开创者,再加上唐皇,那么古典中央集权的三套马车,便算是凑齐了。
    汉武帝的中央财政集权制度,在多方面影响了华夏后续王朝长达千年的发展变化。
    因为对于军事上的开销过于粗放,导致在汉代一场战争的花费,就可以达到中央官吏俸禄的几十倍,这让那些官僚的眼泪很不争气的从嘴角流淌出来……
    很多官僚官吏,不是不懂所谓经学教化的不靠谱,也不是不知道对着敌人念叨之乎者也是挡不住刀枪的,但问题是那么多的小钱钱啊!要是皇帝同意将战争的主要方式改成了嘴炮,那么这些小钱钱不就可以用来改善官僚他们的生活品质了吗?
    至于打输了外战会导致国家覆灭……
    关官僚他们什么事?
    孔子都可以在好几个国家内做官,还可以周游列国讲学,他们为什么不行?
    仿效先贤呗!
    赚钱么,不寒碜!
    汉武帝的战争,仅仅靠农业税无法应付其开支。为此汉武帝尝试了几乎所有可能的财源方式,从卖官鬻爵,到发行减值货币,再到加强商业税等,但均无法满足巨大的财政开支。最终汉武帝财政选择了垄断自然资源、开设盐铁专卖。
    可以说汉武帝建立了华夏最早的国有企业……
    大胡子说要到星星主义才有国企,其实在汉代华夏已经开始走这条道了,只不过被一些人给打回去了而已。
    汉武帝的做法使得大汉朝廷的角色从单纯收税变成了参与民生经济的实际运营,也由此带来了官僚制度上的变化,破坏了原来的小政府模式。
    于是乎,汉武之后,要打仗,就必须多收税;要多收税,就必须建立国有企业和金融垄断,而这势必影响到脆弱的华夏经济的发展;而华夏经济一味的向农业伸手,又导致农夫贫瘠,发展停滞,又反过来影响了朝堂国体的稳定,从而造成王朝的垮台崩塌。
    『孝灵帝,亦是如此……』庞统缓缓的说道,『以为钱财一到,便是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呵呵,殊不知这钱财不过是肥肉而已,吃了一年又是一年……』
    斐蓁有点明白,但是也依旧有些糊涂的问道:『世叔,我还是有些想不明白,这……官吏之治,和这钱财……究竟是何关联?』
    庞统失笑道:『这还不明白?莫非公子以为,这官吏之治,就是制定官吏俸禄多寡而已?』
    斐蓁啊了一声,『难道不是?』
    『不是。』庞统说道,『国纳万民赋税,却给官吏俸禄,为何?为天子之忠乎,为天下之公乎?』
    『当然是为了……』斐蓁说到一半,却沉吟起来。
    如果说是为了天子之忠,这也是明显不对。
    至少在汉灵帝朝中,少帝刘辨之处,以及当下的天子刘协身上是看不到的……
    嘴上发誓,又有几个真做得到?
    朝廷当年给了三公九卿,文武百官那么多俸禄,结果呢?
    家国受辱,边疆沦陷,天子蒙羞,可是百官依旧乐逍遥。
    原来大汉高俸厚禄,养着的这些官僚,就是为了养一群白眼狼?
    那么,官吏是为了天下之公?
    这不更是……笑话么?
    庞统面对斐蓁疑惑的眼神,点头说道:『原本之理,确是为了天下之公……只不过,呵呵……公子也懂,故而退而求其次,以俸禄而制天下之官吏不得徇私是也。』
    『以俸禄而制私?』斐蓁瞪圆了眼,这是他第一次听庞统这么说。『这监察百官,不是有……有闻司和直尹监么?还有大理寺……』
    庞统哈哈笑笑,摆摆手说道:『公子可曾听闻……酷吏张杜?』
    『张汤杜周?』斐蓁问道。
    庞统点头,『汉之酷吏,莫过于此,然之如何?且问公子,非查之不严乎?非刑之不重乎?非戮之不众乎?奈何贪腐不能绝也!』
    『这个……』斐蓁不能答。
    杜周当廷尉时,掀起了轰轰烈烈的反腐行动,逮捕的郡守及九卿以上的官吏俸禄二千石以上,若后世再做个对比,可以理解为省部级以上,不下百余人,每年由地方上交审讯的案件不下千份。
    一个大案所牵连的人动辄数百人,而小案牵连的也有几十人。
    为了查证案件,办案人员来来回回折腾数百里甚至千里。
    遇有不服审判者,狱吏则采取严刑逼供的办法来定案。到最后,很多官吏一听说惹上官司了,就立即逃亡,免得落在杜周的手里。
    有的案件拖延十几年还未结案,监狱里关押着十余万人……
    就是这个杜周,当官前只有一匹马的财产,当官后却成为巨富,并且也算是善终。
    在杜周的主持的反腐工程,没收的财物以亿计算,奴婢以千、万计算,没收的田地大县有几百顷,小县也有上百顷,其实这些钱收拢上来,本可以作为发展经济之用,结果汉武帝搞到了手之后,却成为战争费用和上林苑高档馆院的消耗。
    斐蓁听了,沉思不语。
    庞统也不急,在一旁又拿起了竹简,看了起来。
    窗外的雨渐渐大了起来。
    春雨淅淅沥沥,落在庭院的每一寸角落。
    细雨之中,回廊的雕梁画栋,显得更加古朴幽深,仿佛被岁月的流沙轻轻覆盖。青石板铺就的小径上,雨水慢慢汇聚成小小的水流,沿着斑驳的纹理缓缓流淌,然后浸润到了土地之中。
    庭院之中的花草以及树木,在春雨的滋润之下,越发的生机勃勃。
    叶片上的水珠,晶莹剔透,时不时的盘旋着,然后悄然从叶面上跃下,投入大地的怀抱。
    远处的山峦在雨幕中若隐若现,仿佛一幅淡淡的水墨画……
    斐蓁仰头望着春雨,似乎略有感触,嘴里念叨着,『落雨纷纷……流水潺潺……』
    庞统看了斐蓁一眼,微微笑了笑。
    作为悉心培养的二代目,斐蓁受到了许多的关注,并且要承受更多的职责。
    别人家的半大小子,飞鹰走马也无所谓,可是斐蓁不行。他必须要懂得这些事情。
    庞统拉斐蓁到了左冯翊,并非完全都是为了协助斐潜,同样也是为了培养斐蓁。
    一方面可以根据曹操的举动,进行快速的兵力调配以进行对应,另外一方面也是创造出一个机会来,让斐蓁可以成长。
    见一些血,而且最好是斐蓁亲自动手的血……
    庞统心中暗自琢磨着,如今这曹贼等不下去了,只能是尽力一搏,所以其手段自然是当用尽!
    韦端这一次跳出来,倒是让庞统有些意外。
    庞统还以为还需要荀攸再搞些动作,才能逼迫韦端从乌龟壳里面出来……
    现在到是好了,名正言顺的可以让斐蓁多少获取一些功勋,也有助于将来斐潜更进一步之后,可以有一个比较稳固且聪慧的继承者……
    庞统心中盘算着,捏着自己的下巴。
    琢磨着这一次打完了,怎么说也要好好进补一番……
    另外一边,半响过后,斐蓁忽然拍了拍手,『明白了!流水不腐户枢不蠹!钱财如流水,官职如户枢!纳天下之财,当流回天下之处!任户枢之职,当运作如机钮门扉!若有截留水流自肥者,当除之!若有运转不灵阴违者,当替之!』
    『父亲大人之所制,乃钱财流水之法也!便如这春雨润万物!无偏无倚,无增无减!楼台亭榭,花草树木皆视同之!』
    『官吏俸禄,当以足其用,养家无所顾虑,当以尊其职,以别庸碌之才,当以励其进,犹比军勋之功!俸禄若过重之,则一来官生懈怠,二来民生怨气,俸禄甚轻之,则官吏衣食缺乏,无心治事,易生奸计贪欲……果然!俸禄之事,便是财政之首要!平衡之道,便如天雨,多则涝,少则旱,不偏不倚方可生得万物!』
    庞统点头赞许,然后笑道:『若有官吏,俸禄不过百石,家财却有千万……公子以为如何?』
    『当诛!』斐蓁斩钉截铁的说道。
    庞统抚掌而道:『善!如今春雨正当时!须知此雨有润物无声,亦有雷霆惊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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