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平年在经历了三十三年的起伏变迁后,终于要迎来了它最后的落幕。
    遗诏一出,在场众人尽皆伏跪。
    还有悬念吗?昌平帝会在遗诏中写什么?
    徐德高声念诵:“朕以眇躬,嗣守祖业,先后三十又三年矣。宵旰忧勤,图臻至治,夙夜兢兢,惟恐有负先帝付托……”
    “所幸继统得人,亦复何憾!皇太子秦恒聪明仁孝,德器夙成,伦序当立……着告于宗庙,百官同佐,即皇帝位!”
    最后:“诏谕天下咸使闻知。”
    使百官,使众臣,使天下都知晓,朕的皇位要传给太子啦!
    没有悬念啊,这果然是传位给太子的诏书。
    从头到尾,由始至终,昌平帝就没有过分毫动摇,他的大位,只愿意传给太子!
    可尘埃落定的这一刻,还是有不少人从心底里被激出一股白毛汗。
    纵是没有悬念,也无人不紧张。
    一个旧的时代马上就要过去,新的时代就要到来了。
    而这位马上要登基的新君,他到底会怎样治理这个国家呢?
    诏书传下,使众臣共同验看,同做验证。
    百官众臣齐诵接旨,身为左相的崔铮率先挽留昌平帝:“陛下啊!”
    昌平帝勉强靠坐在床头,闻声摆摆手。
    他还有最后的时间。
    很快,在他的吩咐下,众臣退出皇帝寝殿,独留太子相伴。
    江慧嘉也退开了,但她被要求候在门外,以便随时为皇帝施诊。
    说实话,江慧嘉是不太愿意蹲守在这个位置的,因为她的五感远较常人更为敏锐。站在寝殿门外的话,她能听清楚里头皇帝与太子的每一句对话!
    而这对正在进行着最后权利交接的父子,此时所说的每一句话又都如此惊人。
    昌平帝先道:“顺常啊。”
    太子秦恒,字顺常。
    恒,久远也,因阴阳之恒,顺天地之常。
    这个名字,亦如先帝对景安王的“取之明灿”。
    “取之顺常”,也同样包含了昌平帝这个父亲对秦恒这个儿子的无尽期许。
    同样,这个名字很少有人会叫,除了昌平帝,偶尔能喊上几声。
    秦恒没有说话。
    昌平帝叹一声:“你当真是铁了心,绝不与女子圆房?”
    门外的江慧嘉:“……”
    虽然现在的气氛很沉重,但昌平帝开篇就这么劲爆,还是很容易让人瞬间脱离状态。江慧嘉真的很怕自己会管理不住自己的表情,在某个瞬间露馅好嘛!
    这要是让这父子俩知道她在外头把他们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不知道她这神医的光环能给她免伤几成?
    要命啊!
    江慧嘉真是感谢自己最近多经历练,这时候不但完美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甚至就连呼吸心跳,她都不乱分毫。
    太子声音很轻,很坚定:“既是罪孽,身怀罪血,何必传承。”
    所以,他就是觉得自己的出生是带着原罪的!
    这道身世的伤,没有人能够为他治愈。昌平帝不能,太子妃不能,江慧嘉虽号称神医,也不能。
    昌平帝苦笑一声,微微带着气音:“明灿啊,朕就要去了,你却还是连骗一骗朕都不愿……”
    太子却道:“我若骗你,只怕你才更要不安。”
    他没有称“孤”,而是用“我”为自称。
    片刻后,他又蹦出惊心动魄的一句:“听闻,太子妃怀孕了。”
    门外,江慧嘉目光微垂。
    太子并没有与太子妃圆房,可太子妃却“怀孕了“”。而江慧嘉回来时又见过太子妃,她判断过,太子妃其实没有怀孕。
    但“太子妃怀孕”这个消息,又是昌平帝亲口说出。
    那么,这个昌平年最大的秘密,就要在此刻揭晓了吗?
    昌平帝有一瞬间又呼吸急促了些,他连着喘了好几声,又叹道:“借口罢了,你也知晓。不过,元寿的孩子,还有五六月便能出生了。”
    元寿?
    这是一个江慧嘉不曾听闻过的名字。
    是谁?
    太子则用平平淡淡的语气说出惊世骇俗的话:“所以,父皇让太子妃假怀孕,是希望等大兄的孩子出生,叫这个孩子记在太子妃名下?”
    太子称“元寿”为“大兄”!
    什么大兄?
    依照昌平帝的行事风格,他宁可传位给命不久矣的太子,都不愿意选择与自己一母同胞,又是亲手养大的,健康的景安王。
    那这个被太子称作大兄的元寿,总不可能是昌平帝堂兄弟的孩子?
    难道说,昌平帝除了太子之外,竟还有其他皇子?
    江慧嘉在门外用尽全力控制自己的呼吸不乱。
    昌平帝声音微微颤抖:“顺常,你若实在不愿与任何女子圆房,朕便只得如此安排了。你……可愿?”
    太子声音还很平静:“如此甚好,大靖不至于后继无人,父皇对母后,也算是有了完整交代。而我,待我去后,必传位于此子!”
    最后一句话,他语气终于有了些许变化。那是斩钉截铁的承诺,也是他为自己一生,做的最后注解。
    这对站在皇权最顶端的父子,于旧皇弥留之际,不但三言两语决定了下一代皇位的归属,更甚至,还连下下一代,都决定好了。
    那是一个身世不明,甚至还在娘胎里不曾出生的孩子!
    代王为这一个皇位不惜兴兵谋反,景安王为这一个皇位进而绝路逼宫,昌平帝也为这一个皇位殚精竭虑,可太子却轻描淡写,混不在意。
    寝殿内,昌平帝悠悠一声长叹。
    外间,江慧嘉也不由得暗暗在心中一声叹息。
    至此,她终于确信,大约这一次,她即便不能再留住昌平帝的命,太子也不会迁怒于她了。
    数月后,又或者数年后,若太子大限将至,她或也可全身而退。
    谁还能说太子是恶的呢?
    这滚滚红尘,滔天权势,又有什么能够住进他的心中?
    或许只有那游离尘世的佛,也或许只有那高山之巅,不染尘俗的雪。
    正如数年之前,江慧嘉曾在中秋灯会上,惊鸿一瞥过的太子的眼。
    你以为他是因为绝俗的高傲,所以目下无尘。其实他只是低落在尘埃里的清醒,所以眼中无物。
    原来他由始至终,从头到尾就没变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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