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珊抓着棉袍的手僵了半晌,刚想说自己来擦就好。
    李达航偏偏在这时候开口问道:“这椅子舒服吗?”
    “嗯。”蹦出了一个极其平静的字眼,她的心里其实早已翻江倒海,矛盾复杂得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如今这局面。
    “这里是什么地方?”她问。
    “我义父家。”短短的四个字后,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
    苏珊有些意外,她没有想到这么简单朴素的院子,会是赫赫有名军功累积如山的镇南王的家。
    “我姑姑平常爱看书,可是看久了就会累,于是我父亲就亲手用老山藤给她做了张这样的椅子,让她在阴凉的树荫下看书,看累了就小睡。记得她当年极钟爱这椅子,常常说再华丽的屋宇宫殿都比不上这寻常院落里的一张椅子……”
    “她被掳走那年,我十六岁,算来已经快有十年了。那时父亲强迫我在此读书,我却只想着踩着椅子爬上榆树去看更高更远的地方,把椅子踩坏了,那一天,我清楚地记得父亲一回来见到如此情景,二话不说便把我吊起在这榆树上用鞭子狠狠地教训了我一顿,打完后放我下来给我上药时却红了眼眶。他从来没有打过我,也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掉过一滴泪,那是绝无仅有的一次,他对我说:达航我儿,你长大了,该有所作为了,你姑姑她等着我们把她接回家。”李达航语调寻常,云淡风轻,仿佛在讲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
    “我离开虎林便到了龙江城当一小小县丞,目的就是为了找出诈死避世的明朝三皇子朱禅,通过他找出被掳到明朝姑姑,也就是后来明朝宫廷中秘而不宣的石室夫人。”
    “那些什么割地让城都是假的?”苏珊惊讶地问,下意识地要坐起身来头发却被扯了一扯,痛得她低呼一声。
    “不是说了让你不要动?”他气极反笑道,“我不是大汗,何必花心力去谋天下版图扩大?”
    “那找到了吗?&
    “找到了。”李达航拿起梳子给她梳发,从发尾慢慢梳起,手势生硬,神态却专注而认真,说:“你也见过的。”
    “我见过的?谁?难道是……”苏珊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
    “对,就是她。”李达航道:“那位陪着盈盈,把盈盈当做亲闺女一般的哑嬷嬷,便是我的姑姑,镇南王王妃李婉秋。&
    “我也听过风传,说是明朝皇帝有位誓不屈从于他的妃子,那妃子本是毛文龙从清朝抢来的,后来毛文龙被斩首,她被袁崇焕进献给皇帝,因誓死不从,所以用铁链锁住脚踝关在石室之中,可是她怎么会是盈盈公主身边的嬷嬷?”苏珊一急,顾不上疼痛一股脑儿坐起来,直视着李达航问道。
    李达航站起来拿起棉袍给她披好,凤眸微眯、唇畔含笑地望着她,说:“怎么,终于肯关心我的事了?”
    苏珊的脸一热,不自然地别开脸说:“谁关心你,不过是好奇而已。”
    李达航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在她身边坐下,继续道:“明朝皇帝本想强留住我姑姑在身边,但她性格倔强,无论如何不肯屈从,而镇南王那边不断地派高手潜入大内察探,死了一批再来一批。姑姑她被关之前肚里已有了义父的孩子,却因颠沛流离以至小产,一载后,终于因过于痛失幼子而得了抑郁病症,终日不思饮食命悬一线。明朝皇帝无奈,只能把当时仅有六岁半的盈盈抱到她身边,发狠说要是她死了盈盈也跟着活不了。她哪里舍得让无辜稚子随她赴死?从此以后我姑姑就把盈盈当作亲生女儿一般疼爱,心甘情愿地服下了皇帝赐给的失声药。&
    苏珊这才恍然大悟。
    “明朝皇帝把人藏到松玲楼神不知鬼不觉,义父查探多年都无从得知,而我还是折损了李西一条性命才明白个中原委。”他苦笑,“好不容易找回姑姑,我以为可以在向你承诺的一年内顺利回到盛京,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我自己的亲姑姑,我义父的夫人,竟然舍不下别人的女儿,不愿离开。而我这一年多帮朱禅出谋划策,让他一步一步地朝至尊之位走近,他不想放我走,留不下人,便是留下我一条性命也是好的。”
    他低下头,沉声道:“我李达航从来自负,从未想过要毁约,然而终究是做不到……”
    李达航极少这般向她郑重其事地解释过什么,那一瞬间苏珊不是没有触动的,她看着李达航的侧脸,温文尔雅,淡淡的表情有如月朗风清般自然,没有半分矫情造作。
    可是……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干脆而冷静的打断他的话:“我想知道你要娶盈盈的原因。是利用,还是出于自己的真心?”
    李达航沉默了半晌,才道:“是利用,也是真心想帮她。她与朱斌的事早就被朱禅知悉,朱禅只是在等一个机会让朱斌万劫不复,到时候盈盈只会按照宫中的老规矩被秘密处死,皇帝不足以庇护盈盈,而论治国才略和为政手段朱斌也并非朱禅对手,姑姑对我唯一的要求就是把盈盈带回大清朝……”
    “不对。她对你的要求,应该是让你娶了盈盈,然后顺理成章地带着妻儿回自己的故乡。”苏珊苦笑,见李达航不语便知他默认此事,想起一路上刘婉秋对自己的冷淡厌恶,不由道:“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你视姑姑如自己的母亲,如了她的心愿就是尽了孝道,多年来你的努力也不过是为了一家团聚,如今得偿所愿,更是应好好珍惜。”
    “你真能理解?”李达航脸上没有半分如释重负,反而皱了眉看着她,伸手想去握她的手。
    她点点头,站起来说:“我饿了,大人,厨房里有吃的吗?”
    李达航眸子里渐渐升腾起一层雾气,随着这冬日的寒气凝结成霜,又一点一点地褪下去只余黯淡之色。
    “有。”他说,转身向厨房走去,苏珊这才看见他身上衣衫的尘垢和污渍,那背影萧瑟而落寞。
    他很快地给她做了一碗面,打了个鸡蛋撒了些葱花,不见得有多好吃,她却坐在院子中央的小木桌前狼吞虎咽有如饿了十年八载的难民。
    吃了一大半时她才抬起头问坐在自己对面的李达航:“对了大人,你吃了没?饿不饿?”
    见李达航摇摇头,她又低下头继续风卷残云。
    很快,一碗面见了底,她随手用袖子擦了擦嘴,问:“大人,还有吗?”
    于是李达航又去给她煮了一碗。
    还是鸡蛋葱花面。
    这回她没吃得那么快了,只是一筷子接一筷子没有间断,神色专注而认真,那心无旁骛的样子好像自己真在吃天底下最好吃的面。
    李达航问:“好吃吗?”
    “嗯。”
    “没有吃过比这更好吃的?”
    “没有。”她光顾着吃,连头也没有抬一下。
    李达航的心一寸一寸冷下去,他觉得自己此刻就像像等待判刑的人,忐忑不安。
    “苏珊,在九龙河边上游船里我对你说的话不是真的。”
    “我知道,”她的筷子顿了顿,“可是那时候,我的眼泪是真的。”
    李达航的心像被刀割了一下,痛却出不了声。
    “苏珊,我没有和盈盈拜堂。”
    “哦,”她低低的应了一声,然后捧起汤碗咕咚咕咚地喝了个见底,放下碗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对李达航笑着说道:“我吃饱了,也应该走了。”
    李达航脸色由白转青,问:“走?你要去哪里?”
    “我想回家。离开皇宫,并非是想要追随什么人,只是单纯地想家了,苏家搬到了盛京,我不想再留在不属于我的异地。这里对大人来说是家,但是对于苏珊来说,也不过是无异于孝亲王府的异地罢了。”她浅浅笑着,一脸的淡然平静。
    “我随你回去,可好?”他失去血色的唇动了动,吐出一句近似于垂死挣扎的话来。
    她侧着头想了想,然后略带歉意地说道:“不用了,苏珊自己认得路。”
    李达航霍地站起来,一脚踢开拦在他们之间的桌子,上前抓着她的肩膀,眼眶发红,痛心愤恨地盯着她的双眼道:“苏珊,我以为我刚才解释得够清楚了!你明知道我心里除了你没有别人,不要该死的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你到底在气我什么?那些伤人的话,我说出口比你心痛一百倍你知不知道!我们在佛前发过誓不离不弃,难道就是一番言不由衷为势所逼的绝情话就轻易改变初衷?盈盈我会好好安置,即使做不到尽善尽美我也不会辜负了你……”
    “你要娶盈盈的那夜,我问朱禅要不要和我去玉泉山看日出,那一刻我想,如果他真的能放开近在咫尺的权位,哪怕只是暂时,哪怕陪我看完了日出后,他仍是那个野心勃勃不择手段的王爷,我都愿意就这样留在应天,留在他身边。”苏珊平静地说道。
    李达航的手却僵了僵,苏珊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一步,脱离了他的掌握。
    “我动摇了,哪怕只是一瞬。”
    “我们是拜过堂,也在佛前发过誓,可是没有了我,难道你就不能活下去吗?”
    “你和朱禅,说不上谁比谁更不幸,如果我能原谅你的欺骗利用,是不是等于说我也能原谅朱禅当初对我做的一切?”
    “我累了,李达航,求你,放我走,让我能自由地喘一口气,镇南王府门第太高,恕我高攀不起。”
    她越过他僵直的身形,往院子大门走去,门槛离自己还差三步时听得李达航哑声问道:“苏珊,你是真的要抛下我,不管我说什么做什么你都不会回头了,是不是?”
    苏珊抬头看着天空,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说道:“大人,日后山高水长,你要多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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